风卷尘沙,雾霭沉沉。
车轮碾过崎岖的古道,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响,搅得本就烦闷的心越发躁动。鄯那黑着脸停在路边,看着跟前过去的一辆辆马车,偶尔掀开的车帘,路出暮色里那一张张呆板的面孔。
鄯那猛灌一口酒,“咄”一声,神情不渝,“都是这种货色,怎么跟大公主交代!”
一个身形瘦小佝偻的男子听到鄯那的话,赶紧窜到他身旁,赔笑道,“大人别急,小的听说姬娘那有不少好货色,等咱们到了城里,去看看?”
这佝偻男子名唤陀驮,是鄯那身边的跑腿。不但人长得瘦小,身高不过五尺,头上戴着顶小毡帽,唇上撇着两撇小胡子。只一双小眼眯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精明,而人也却是挺机灵,很受鄯那器重。
“姬娘?”鄯那皱眉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她的价钱,可不低啊!”
陀驮道,“大人放心,若真的有好货色,咱们往大公主跟前一送,到时她一高兴还怕没钱嘛!”
鄯那露出一抹笑意,“你说的不错,就这么办!”
库尔城,楼兰西北部的一座大城,不算盘踞在周围的几个小部落,算是和柔然离得最近的城池。楼兰少与外通,这库尔城算是个例外,是楼兰唯一与别国有互通的城池,商贸发展货品互换都在此城。关乎着楼兰城内部分民生,钱财的流量自是不必说,却也因此,使得库尔城这一带成了几个国家间最混乱的地界。
到了第二日傍晚,鄯那的车队进了库尔城。两人稍作休息,便换了华服走进了兰桂坊。兰桂坊是库尔城最大的伎乐教坊,不但规模大,坊主姬娘也是个相当出名厉害的人物,因为经她调教出来的姑娘,大都可以成为贵人府上最得宠的舞姬。
今日是兰桂坊每三个月公开出售舞姬的日子,所以来的人很多。鄯那和陀驮表现得很低调,进来后便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子坐下,要了酒菜点心等着竞卖的开始。鄯那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在对面同样昏暗的一个角落里一顿,拉了身旁的陀驮低声道,“看那边那个,好像不是咱们这一带的人。”
陀驮往鄯那所指的方向看了一下,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因觉得实在不太可能,又被他摇摇头甩掉,对鄯那道,“大人,那人大概是从西凉或者大越来的。现在这两国乱着呢,往我们这里走走也不稀奇。”
“说的也是。”鄯那点点头,忽的又展出一抹轻蔑的笑,“一个是大名鼎鼎号称冷血无情的杀手,一个是与‘东楚凤’齐名的‘西贺兰’,两人都已贵为天子,却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差点赔了自己的命。这还不说,两个大国也在他们手下搞得乌烟瘴气的,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陀驮嘿嘿一笑,“大人,他们乱的好啊,他们乱了,才有我们的活路!”
鄯那拧眉,细细一想,笑道,“你这小子!”
坊间大厅热闹非凡,来的人都在谈论着从小道得来的消息,暗暗琢磨着自己待会儿的竞价。不时流露出暧昧的笑。而兰桂坊的后院,最精致华美的厢房内,此时却是一片沉寂,空气中流窜着与其精美装框十分不合的血腥之气。
巨大的描画屏风,映出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在忙碌着什么。
屏风外,静坐品茶的艳丽女子梳着考究的盘髻,一双长眉上挑入鬓,眉下是一双细长大眼,眯着的时候好似一只慵懒的猫。若不是眼角处几丝细纹勉强泄露了她的年龄,真是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来。然正是这样的样貌神态,配上发髻间别的那两只镶羊脂玉嵌蓝宝石的金蕾丝簪,使得女人越发显得风韵迷人。
她便是这兰桂坊的坊主,库尔城人口中的姬娘。
一个高挑的女子从屏风内侧走出。看样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瘦长的脸有些苍白,尤其在看到姬娘的时候,眼神更是缩了一下。
姬娘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怎么样了?”
声音绵软,一如她的人。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让刚站到她身旁的女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回坊主,她,她还是不肯屈服。”
“是嘛!”姬娘冷笑一声,仰首,喝进杯里最后一口茶,“让她做上等她不肯,那么,就烙上印记,去做最卑贱的奴妓吧!”
女子一颤,看着姬娘起身,拐到屏风后。
屏风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趴在地上的女子,衣衫凌乱地搭在身上,似乎是因为挣扎所致,上好的绫罗被扯得支离破碎。一头青丝如墨,在地上撒了一片。裸露在外的肌肤,鞭痕满布,血红淋淋。
听到身后响动,那女子蓦然回头,小巧精致的脸上染着血污,干裂的唇被啃咬出的血浸得殷红。因着这般,使得那没了血色的小脸越发显得苍白,而在这苍白的小脸上,却嵌着一双奇大无比的眼睛,写尽了冷漠和警惕。
红鸾!
皇城暴乱,刀剑挫伤不死的是肉体。火海深渊,冥烧不灭的是灵魂。
姬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把你救回来,给你治了三个多月的伤,不是把你当姑奶奶供着的。我不管你之前是谁,可既然落在我姬娘手里,就得给我乖乖听话,好好地赚银子。”
地上红鸾不动,亦不说话,只拿一双大眼瞪着姬娘。
原以为那烈火岩浆,就要把这一世结束了。跳下去的那一瞬,前尘往昔接踵而来,她没有完成任务,她等待着涅槃重生。九世轮回不尽,她便千千万万年和这凡世红尘的恩怨情仇杠上。
只是,她醒来的时候,天地不变,躯体依旧。
只是,她身躯残破,武功不在,受制于人。
那日醒来,恍如隔世,却不过是一月有余的昏迷。然后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好汤好药的被伺候着。她不说话,漠然接受。她明白,想要报仇,身体是本钱。可她也知道,想要离开这里,根本不容易。
姬娘也不生气,轻笑一声,“我原本是想要留你,你只需弹弹琴跳跳舞就好了,可你偏这么倔。既然如此,你也就别怪我心狠了。”
姬娘走近她,慢慢蹲下身,拂开女子遮了半边脸的长发。失去了头发的遮掩,女子左脸颊上一道猩红的疤赫然显露出来。那疤在颧骨偏后,耳屏之前半寸,形状如蝶。褐红色凹凸不平的一个坑,显然是灼烧所致。姬娘涂了丹蔻的长指抚着那疤,然后两指慢慢地用力地一拧,立时,鲜血迸出,于脸上流下蜿蜒一道,恍若血泪,触目惊心。
“哎!”姬娘悠悠一叹,神情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嘲弄,“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脸,真是作孽啊!”
姬娘起身站到一旁,看着两个龟奴上前按住红鸾,“刺啦”一声,褴褛的薄衫撕开,大半个肩背裸露在外。
姬娘挑起眼角,看向先前的高挑女子,“铃兰,动手吧!”
被唤的女子一颤,看向烧得灼热的火盆。里头的铁钳已经趋近透明,灼得她眼睛发疼。
“最近都没什么好货色,也不知道外头那些老爷还能不能满意。哎,生意难做啊!”姬娘靠在屏风上,剔着指甲,若有似无地瞥了瞥发呆的铃兰,“可我总是舍不得你的。”
铃兰脸一白,慌乱的眼神立刻变得坚定。她拿起火盆里德铁钳,缓步走到红鸾身边,“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
红鸾没有挣扎。她只是在两个龟奴手下慢慢转过头,冷幽幽的大眼睛往上一掀,定在铃兰身上。那是漠然到恍若隔了阴阳两重,从几世之外看尽尘世春秋的眸子。仿佛即将被刻上足以毁了女子一生烙印的人不是她。而她不过是个打马红尘的看客,淡淡地欣赏着与她又无关的一切。
铃兰在这样的目光下呆了一呆,一瞬间一兜冰凉从头顶灌到脚底。但她到底跟着姬娘久了,知道姬娘手段绝非一般,犹豫,不过顷刻。
将手里铁钳又紧了紧,终于,手臂用力往前一探,将那代表着女子最耻辱的印记,重重地烙在了肩胛雪肤之上。
兹!
皮肉焦糊的味道迅速充满整个房间。铃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憋着涨红的脸死死盯着那块皮开肉绽,白雾升腾的地方。她重重地喘气,因为害怕紧张,浑身都在颤抖。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命,都是命!
姬娘终于站直身子,袅袅地拖了裙摆,“两个时辰之后带出来,记得用盐水把伤口清理干净。”
“是!”几乎是不再有意识地回答。
姬娘很快带着两个龟奴出了屋,等到房门关上,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铃兰再也支持不住,把铁钳一丢,跑过去抱起红鸾,“姑娘,你怎么样?”
红鸾脸色煞白,眼睛紧紧合着,柔弱的身体随着铃兰的晃动轻摆。被烫伤的地方血肉模糊,却不再有血留下来,烧焦和半烧焦的皮肉黏了一片,看着恐怖又恶心。就在铃兰怀疑红鸾是不是死了的时候,那双大眼眼帘终于掀开一条缝隙。冬日里阴霾的天幕扒开一层云雾,冷得透心彻骨。
“你还活着!”铃兰伸手去拨红鸾粘在脸上的乱发,却被她躲开。身体本就绵软无力,这时更是使不上力气。可红鸾依旧拼着劲气,挣扎着离开铃兰。这一动,竟比忍受那灼烧还要困难,大颗大颗的冷汗滚落。她咬着牙,本就干裂的唇霎时又糊了一片血。
“你……也罢!”铃兰呆呆看了她一会儿,明白她意思,凄然一笑,放开了她。
倔强而又坚韧的女子!
三个月了,她坚强而又努力地去活。不说话不反抗,喂她什么她吞什么,根本不去管给她的东西有没有毒。若不是那次听到她高烧时梦中的呢喃,她几乎要以为这姑娘是个哑巴。直到坊主让她去学习如何取悦男人,她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拒绝的表情,和之后极力抗争的隐忍。她真的是个很美的女孩,即便脸上多了一小块疤,依旧比她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美。只可惜……
铃兰摇摇头,不再说话。两人一趴一跪,就这般僵持着。
屋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