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总是这样,遇到某个熟悉的事和物,回忆如翻涌的海浪向我侵袭,闪躲不及任其湮没。
阁楼虽灰暗,但整洁干净,既然苏轩不许任何人踏足此地,那么这里的清洁工作由他全权负责。
纤尘不染的桌椅暗示着苏先生来的次数很频繁。我实在想象不出高贵冷漠的苏轩围上小围裙瞬变男保姆的抖擞样子……只是我从没见过他迈向阁楼的妖魅身影。
难不成他每次都避开我的时间过来么?等我去上学了,或者等到我入睡了他便悄无声息的闪进来?
桌上摆放着夏如画最爱的景德镇上品青花茶具。某个下午,夏如画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捏瓷碗道: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果真上好的茶具。
我瞪着圆鼓鼓的小眼睛不由得产生好奇,看着夏如画轻抿一口茶,神情陶醉悠然,我端起一杯咕咚大口灌下去。
苦苦的,一点都不好喝。下一秒我咧开大嘴把茶水吐了个干净。
夏如画浅笑,我在她眼中见到宠溺的神色,很多时候她都用那种如梦般轻柔的眼神看我。小小的我也仗着她的宽容温柔和宠溺越发放肆起来。
一旁的贝二小口品尝,水嫩嫩的小脸蛋渐渐浮出笑意,带着甜腻的童音说:“妈妈,这茶先苦后甜,唇齿留香。”
夏如画赞赏的轻抚贝二的长发:“还是贝二懂得茶道。”
我微微嘟起小嘴,这年贝二才七岁,她就会用唇齿留香这个成语了。我一丝羡慕的同时暗暗崇拜。
都说贝二是个天才,贝二就是个天才。
阁楼里没有暖气,茶杯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我缓缓放下。
如此爱贝一贝二的夏如画,你怎么舍得离开?即使你不爱苏轩了,可曾想过为我们一双女儿留下?即使我不乖不优秀,可如此完美的贝二,你怎忍心让她成了没妈妈疼的孩子?
当年的夏如画走的那样决绝,清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眉眼,拖着大大的行李箱走出宅邸,不顾贝二撕心裂肺的呼喊。
“妈妈,妈妈,你不要贝一和贝二了么……”
“妈妈,妈妈,你说过我们是你的宝贝,不要走……”
“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们,我以后会更乖的……”
贝二羸弱的身子在决然凛冽的背后一直一直追赶,不见夏如画回头看一眼。
当我搀起跌到在地上的贝二的那一瞬,我就认定夏如画再也不是我妈妈。
以至于这几年有关夏如画的回忆我通通扼杀,可总有杀不完湮不灭撕不断的零星片断从记忆深处蹦出来纠缠我脆弱的神经。
要努力忘记一个深埋在心里的人很难很难,很痛苦很痛苦,最后我放弃对自己心脏的凌迟,任由夏如画的回忆自由驰骋在我偶尔会短路的大脑,只是我不允许自己再想念她。
阁楼墙角小小的书柜里摆放整齐的书刊。这些都是夏如画和贝二喜欢的书籍。
她们才像亲母女,满身书香气息,两文艺女青年。
当两位女青年捧着散发墨香的书籍聚精会神的阅读时,我在院子里踢腿磨拳学着少林寺的散打。
七岁之前,我与夏如画生活在偏远的小镇上,邻居是位从嵩山少林习过武的爷爷,我看他打拳打得精神,央求他传我几招。老爷爷好说话的很,乐此不疲的教我些少林功夫。
即使后来跟着夏如画来到苏轩这座大宅,我也不曾荒废可爱老人家教我的招式,闲暇时候我便在院子里挥挥胳膊踢踢腿抖抖屁股扭扭腰,惹得夏如画和贝二一阵哄笑。
笑着笑着就习惯了,我不以为然。
只是每次苏轩见了,眉梢略带不悦,意味深长看我几眼也便离去。
虽没人赞成但也没人反对,渐渐下来,我竟然有些三脚猫功夫,保护弱弱的贝二绰绰有余。每当有闲杂人等,或有红着脸围着贝二的小男生时,我便彪悍地挥舞自己的小拳头,吓走一票众人。
贝二在我保护下安逸成长,我是这么认为的。
书架的中层整齐摆放着一卷一卷的画轴。我解开小巧的红色蝴蝶结,画卷便铺展开来。上好的宣纸上氤氲着各种山水风景。夏如画的国画总给人意境幽深之美。
想到夏如画只觉心里不痛快,索性重新把画轴卷好放回原处,我每次来都将夏如画的国画看个有始无终。末了依然不忘在没有展开来的画卷上白眼一番。
踮脚取来书架最上层的《古词》,粉色的相册滑下来砸到我本来就不聪明的脑袋上,我放掉贝二最爱的《古词》,翻开相册。
照片很多,但多大部分是贝二的,夏如画每次给我们拍照时我都一阵心慌躲得远远的。
毕竟贝二长得如花似玉,小眉小眼贼眉鼠眼的我站贝二旁边只能当陪衬,我这朵绿叶将贝二这朵鲜花衬托的更加明艳照人,小小我也有些自尊心的,为此我很少照相,只怕憋了镜头……
可是我不嫉妒贝二的美貌,我真心开心也真心欣赏,我有如此完美的双胞胎妹妹。
当年,我和贝二乖乖躺在胎盘中时,贝二吸取了所有优秀的基因,而我把所有不好的基因全盘照收,我估计不止这样,更或许我还自创些不好的基因以营养胎盘中的自己。
当我把这些想法说给贝二听时,她惊呼:贝一,我发现你才是天才,这样的想法当真只有你想的出。
貌似得到贝二的夸赞,我摇头晃脑乐得一天都合不拢嘴。
依次翻开相册张页,几乎全是贝二的身影,从她卡哇伊的婴儿时期到懵懂少年才艺展示的舞台照,从手捧着钢琴比赛的金杯到学校颁发的优秀学生证书……我的贝二,一直一直如星星般耀眼夺目。
相册最后的一排才是我可怜兮兮的几张照片,头发短短的,脸黑黢黢的,不顾形象呲牙咧嘴的,对着大黄狗咆哮的,仰天长叹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完美贝二的孪生姐姐。
把相册放回原处,矫情点的说,我能清晰感觉到我的心在下雨,模糊而沁凉。随手拿了桌上的古词跟个幽魂似的悄然移出阁楼。
书架上这么多的书,被我拿走一本,不会被苏轩发现吧。
我只是想重温贝二喜欢的诗句。十四岁的贝二能将整本《古词》倒背如流。
某个清心的清晨,某个温暖的午后,某个静谧的深夜,总能听到贝二口中溢出好听的诗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长恨歌》里的这一句为何变成今时的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