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褚到泰宁宫时李楠已经睡了,夜已经深,秦褚不忍吵醒她。在外间洗漱更衣之后才着一袭玄色寝衣步入寝殿。因为静,外头的蝉鸣隐隐可闻,她的呼吸清浅几乎听不到。
八月的天闷热,她却似一块寒玉,抱着便觉得舒心异常。
他曾与她玩笑说他常常夜里醒来觉得燥热难耐,她听不明白,笑言那是因为他穿着黑色衣裳,黑色吸热。对于她千奇百怪的理论他向来不予置评,如今想起来不觉嘴角扯了个笑。
因为明早要早朝他想了片刻便也安然地入睡了。
待李楠醒来,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他曾经在夜里来过。
掀开被子,绯色褥子上放着两块玉,一块是白璧刻凤的凤佩,她熟悉。另一块是青玉雕龙的龙佩,坠着金色的穗子,有些陌生,是他的。
龙凤配,帝与后。
待再见到他时,她问起那块玉。
“楚王派人送回来的。”他答,“你是朕的皇后,这块玉本就该放在你身上。”
“好像我一直都带着。”她的记忆回溯,忆起有关那块玉的前因,其实那只是陈阿娇的记忆,而她想起来却如同亲身经历。
“你还记得谁给你的?”
“好像是你。”她看着他已经不同于小时候的那张脸,记忆里有一个俊俏的小男孩在奔跑……
“阿娇,这个你收着。”他把一块玉放到她小小的手心里。当时她才七岁,而他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
那一天秦穆与陈娴在月坤宫中大吵了一架,秦穆大怒,要摔了赐给陈娴的凤佩,结果凤佩砸在地上竟然没碎。他躲在屏风之后将它捡了起来,然后从侧门溜了出去,见到倚在宫门前那个粉妆玉砌的女孩便把玉佩给了她。
少年夫妻,懵懵懂懂走过了少年时光。
他牵起她的手放到胸口,看到她蹙眉的表情。
心里有一块缺口,很痛。
巫蛊之事,秦褚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暗中让人调查终于查出了些眉目。
“有些事情越看得清楚越不是真相。”所以单蓉一开始就不被他怀疑。
“贼喊捉贼,那位冯修容倒是不笨。”
“的确不笨,”秦褚放下笔,“但也不聪明。”
“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眼下朕还没有那个闲工夫去处置她,等过些时日再说吧。”秦褚将写好的密信装入信封,封好,“快马送到西疆凌将军手上,亲启。”
王羽领命离去。
田原随后入殿禀报:“凌婕妤在殿外求见。”
凌苏华,她的手上也不干净。
“传。”目前为止他还需要她,及她的家族。
莲步微移,轻纱锦袍的女子缓缓走近:“臣妾给陛下请安。”
“来,”他招手让她走到御案旁,给她看案上摆着的一份拟好的文书。
“臣妾岂敢参政,”凌苏华垂目,“陛下这是要折煞臣妾。”
秦褚呵呵笑起来:“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与凌家有关,故此让你看看。”
“可是臣妾的兄长?”凌苏华眉头微蹙露出一副担忧的神色。
“是件好事。”秦褚含笑,“朕想把娉婷许给你二哥。”
这件事凌苏华早已从父亲口中得知,此刻听秦褚亲口说出来不过是彻底肯定了而已。不过此刻面上仍要表现出第一次听闻的惊诧来:“陛下可是说真的?”
“君无戏言。”
她作势福身行礼:“臣妾代哥哥谢陛下恩典。”
“近日娉婷会进宫来住,你命人将她昔日住的兰泽殿收拾一下。有空多去和她走动走动。”
“是,陛下。”凌苏华听他说完,才提起今日来的目的:“公羊贵人也已经被禁足一个多月了,臣妾想着她怀有身孕总呆在寝宫内必然不好。”
秦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呢?”
凌苏华温婉一笑:“所以臣妾想请皇上下旨将那禁足令撤去,让她可以出来散散心。”
“朕这一忙倒是疏忽了,还好爱妃思虑周详。”
“皇上是准臣妾的请求了?”
“准,当然准。”秦褚看着她扯起嘴角,“今夜朕到你宫里去可好?”他极少如此笑,向来肃穆的脸上盈满邪魅的笑,如暗夜里的一束光,令人看了有些睁不开眼。
“臣妾恭候陛下驾临。”又是福身意欲一拜,动作却被他有力的双手止住。
泰宁宫的夜向来来的比其他宫殿早,李楠在宫女的服侍下用过晚膳,照例是碗苦药等着她。
扇子看着她将药喝完,从瓷盅里夹出一些新腌制的蜜饯放到碧色浅口瓷碟里。外头宫女轻叩门扉说有事要请扇子姑姑出去一趟。
李楠笑她:“去吧。”新腌制的的樱桃肉,尤带些脆劲,甜酸适宜最受李楠喜爱。
扇子出了殿门便听那叩门的宫女说:“公羊贵人在外求见咱们娘娘。”
皇后身子不好,一直拒不见客,这是宫中众人皆知的事情。公羊舒却还是执意前来,而且是在刚刚被解除禁足之后。
“出去对她说,若是要谢咱们娘娘就罢了,娘娘刚刚用过药稍后就要安置了。”扇子说完就要推门回寝殿里去,那名宫女却急忙补充道:“公羊贵人说,她有要事要当面说予娘娘听。”
扇子皱眉:“我去问问娘娘的意思。”
说实话,李楠对于公羊舒的印象并不好,不过这不妨碍她今夜用她来解闷。秦褚将她保护得太好了,旁的妖魔鬼怪完全伤不了她。所以养病的这些时日,她可以说是寂寞得发慌。
公羊舒穿得很朴素,五个月的肚子已经明显凸出来了。她见了李楠就要行礼,李楠使眼色让扇子扶住了她。
“有什么话就说吧,”李楠挑眉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公羊舒看了眼左右的宫人及扇子,暗示李楠屏退左右。
扇子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带着一众宫人退出了内殿。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李楠看向她,那文静细致的眉眼,似乎本不该卷进后宫的血雨腥风。
“之前妾遭人陷害幸得娘娘搭救,”公羊舒福身行一大礼,“娘娘恩典妾无以为报。”
“你大可不必,本宫不过是不希望无辜的人受罪,同时也是想保住陛下的骨肉。”
“娘娘才是该秉持后宫的人,我等所作所为不过都是愚妄。”
“……”李楠对她的夸奖不置一词。
“妾这次来见娘娘是想提醒娘娘,小心一个人。”
“谁?”
“凌苏华。”她直呼她的名字而不是封号,可想而知她有多恨她。“妾的这次祸事,正是她在幕后操纵。”表面上她对她好,时常姐妹相称,而实际上,她暗地里没少给她使绊子。
“还有之前她肆意散步不利于娘娘的传言,想借朝中大臣的口水将娘娘淹没在失德不贤的泥沼中,使得陛下不得不废后!”最后两个字刻意加重。
李楠虽然一直在秦褚的羽翼之下,却还是能从内侍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外头对她的非议。原本以为大家非议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姓氏,没想到竟是有人刻意为之。
“早在皇后离宫养病时,妾就看出了陛下对娘娘的情意。娘娘回宫之后陛下更是视娘娘为宝珠,恨不得捧在怀里,握在手心。”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公羊舒才又继续,“妾自知无缘帝宠,只求平安生下孩子在自己的宫殿中看窗外春花暮雪直至老去。”
“就这些?”
“凌苏华还与那位陈嫔有所牵扯,望娘娘多加留意。”公羊舒说完屈膝行礼,然后在李楠的失神中慢慢出了泰宁宫。
夜格外静谧,有些人却是彻夜难眠。
凌苏华侧卧在皇帝身侧,听着他不规则的呼吸。此刻他们离得很近,然他对她却没有半点亲昵。轻薄的寝衣勾勒出她婀娜的曲线,而他却熟视无睹。
他根本不喜爱她,不过因为她是凌家的女儿所以他才愿意与她同榻而眠。骄横任性的单蓉有孕了,纤弱无趣的公羊舒有孕了,而她却迟迟没有消息。他是故意的,故意不让她有为人母的机会。一滴清泪划过脸畔,浸湿一小块绣鸳鸯的枕巾。她有鸳鸯为伴却再无好梦。
而李楠,一对龙凤配放在枕边,她睡得香甜。
千万里之外另一个国都的另一座宫殿里,金色龙袍的俊美君王望着手里的画轴变了脸色。侯在外头的贵妃贾氏听到来自殿内的巨大声响吓了一大跳。
“王上……”
勤政宫大殿之内,一架巨大书柜被高膺用内力掀倒在地。当太监宫女推开殿门时,看到的是那个年轻的帝王垂着肩膀立在凌乱的书册之中。
那样一副凄冷的画面面前,没人胆敢说一句话。最后是常伴在高膺身边的内侍挥手让众人退去,贾氏只来得及看一眼丢弃在门边的画轴,厚重的门扉已将她与他隔绝开来。
高膺重拾那副画轴,将它打开。
那是陈国送来的回礼,回赠他的那副画。
然而这副画轴里,没有他心心念念的美人,有的只是一对龙凤配。
龙与凤,他与她,他们是陈国的帝后。他心里头住着的女子是陈国的皇后,是他今生无法触及的。
“哈……哈哈……哈哈哈……”凄凉的笑声回荡在宫宇之间。
高膺点一把火将画卷烧得干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将她双手奉上。”
浩荡王城在海风中拂动,庞大的宫殿建筑里却处处是空荡的荒凉。多年以后楚国的这位帝王已经年逾半百,当他想起年轻时说过的那句话,不禁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一个人站在至高的玉阶上,目睹荒凉的宫宇,总会想起你,等我百年之后不知魂归何所,能不能在下面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