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临,硕大的陈宫像罩上一个罩子,衰微帝国的沉重呼吸在这夜里清晰可辨。
苦涩的中药入喉,李楠看着送药进来的扇子:“近来药都由你来送了?”
扇子点头:“自娘娘醒后胡儿姑姑便让奴婢到内殿来伺候,原本茗香姑娘手里的活也就分给奴婢一些,包括给娘娘送药。”
李楠放下玉碗:“你手脚灵活我倒是更喜欢你一些。”看着她扯了嘴角李楠试着打听:“本宫素日闷在宫中孤弱寡闻,不知道最近宫里宫外有没有什么大事?”
扇子端着漆盘头偏向一边似在思考。“奴婢每日多在殿内对外面的事情也不甚清楚,倒是今儿个有一遭怪事夜里说来恐有些怕人。”
“不碍事,你说吧。”
“奴婢听御膳房那边采办的公公说,今日未时有个书生在东门外被一匹马轧死了。那马野得很驾车的车夫拉它不住,狭道里奔出来正巧撞上那书生,过路的人说地上晕了一片的血,那书生被踏得面目全非。娘娘您说这……”扇子看李楠的脸色不对赶忙跪下:“奴婢有罪,不该……”
李楠止住她的话:“你起来罢。本宫只是好奇。”按说京畿准许驾上街道的马匹都是经过太仆寺下属府衙负责验看过的。是的,就是那道给马屁股后面盖个印花的程序。就是不知道陈国收不收印花税了!
“那驾车的车夫呢?”无论如何这马的主人是难脱干系的。
“这个奴婢不知。”扇子咬着唇恨当时不长了心眼问个清楚,难得嫡妃娘娘亲自垂问她。
李楠有些失望伸手去取清水漱口,广口玉壶光泽莹莹倒映出一位青丝垂坠,容色惨淡的女子。捂嘴猛地一阵咳嗽,震得心肺疼痛。扇子将素绢递给她,忘了礼数为她拍背顺气。
李楠一口气顺过来,止住她的手。扇子跪地请罪:“奴婢僭越请娘娘责罚。”
这皇宫的礼数着实令人讨厌。“你是好意,何罪之有?”
“要奴婢去请太医来吗?”
“不必了。”李楠望着地上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她看起来是真心待她。“扇子,你几岁入宫的?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
扇子答道:“奴婢六岁进宫,进宫前娘已经没了。本来还有两个姐姐也不知道被爹卖到哪里去了,至于奴婢的爹他如今大抵死了吧。”她平静地说着那惨痛的身世,不悲不怒仿佛说是在说别人。
李楠叹了口气,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时代绝对不是孤本,比她更惨的也一定大有人在。
“你本名叫什么?”
“奴婢贱名招娣,爹爹希望再生个儿子所以取了这么个名,结果娘生完我之后就去了。”只有说道她娘才感觉语调里有一点波动,听她如此说应该是认得字的。
“你可认字?”
“奴婢只是略识得自己的名字而已。”见她面露惶色李楠才想起来,陈宫规矩低阶宫女不能会识字的。
李楠让她起来拍着床榻对她说:“坐本宫身边来。”
她摇头摆手:“这怎么使得,奴婢身份微贱一身浮土怎么能坐娘娘的凤榻。”无怪她如此,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古代主子给下人赐坐已是无上恩典,床榻非生母夫婿不能让坐的。陈阿娇那张床估计太子都未必坐过吧。
“那你来本宫身边。”李楠拉起她的手:“本宫年纪与你上下,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近。女子会识得几个字没什么不好的,将来你若是嫁了人认识几个字才不会被欺负。你爹娘死了,亲姊也找不到了,将来本宫给你做主让你出宫找个好归宿嫁人去。”陈国规定禁宫宫女非年老、重病、离世不得出宫,嫁人更是想都别想。
扇子泪以落下:“娘娘待奴婢这般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岂敢有嫁人的心思,能侍奉娘娘身边此生已经足矣。”
李楠拍了拍她的手:“女子哪能孤老终身?本宫主意已定,将来定会为你觅得良人。”
“娘娘……”扇子再次跪下,以头点地热泪盈眶:“娘娘恩德奴婢永生难忘,死后定结草衔环抱娘娘恩德。”
李楠也有些动容:“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就谢我?”
“你已明白我待你非同一般,以后我们祸福相依,我待你好,你也要真心待我。”李楠用了“我”自称,是要她明白,她的真心实意。
说起来今夜的如此这般目的也不单纯,在这冷情宫殿之内她决不能孤身一人,她必须有一个可以全心信任的人来帮助她在这好好活下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选中了扇子。
扇子是娇淑殿最不起眼的宫女,无论样貌或出生都是最普通的。她的平凡是她故意装出来的,她其实很聪明,知道在这宫闱之内太美好惹眼的事物都会像那过墙枝蔓、出头雀鸟过早地被修剪、捉捕。
早在青木寺时李楠便留意到她,让人去找画本几人去都无功而返唯独她从其他香客住过的厢房找来一本。她会识字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的,当扇子把画本交到她手上很顺口地说那是本讲学堂趣事的本子。那画本粗制滥造跟现代的漫画书简直云泥之别,单看图画完全不知所云。而她能知道是因为识得图画下面的文字。她故意隐瞒是因为她的本事全是在之前奴役过的墨香苑(皇家书画中心)里偷学的。
陈阿娇并不是个爱管是非的人,她当初救扇子紧紧是因为一时兴起,她给她取名“扇子”更是信口捏来。陈美人是陈氏远亲,陈娴庙高阶高想拜都难,要巴结陈家的自然找上陈阿娇了。扇子命好遇上她,用计求她让她开口,自然得救。她的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聪明,机警忘恩负义也是无用,扇子贵在懂的感恩,有赤诚之心。她在这宫苑里长大,用十年的时间看懂宫人之间、嫔妃之间的尔虞我诈,有她在身边提点提防自然是好。
“夜深了,你先退下吧。”李楠拢了拢鬓发:“明日你若再次碰到那个太监替本宫问问那事情的后续,本宫好奇的紧。”
扇子福身:“奴婢领命,奴婢告退。”
灯仅剩屏风前的那一盏,铜鹿衔花寓意吉祥如意。李楠躺在床上叹气。
夜风轻袭,硕大的宫宇静得骇人。
李楠睡着之后胡儿进来过一次,她把香炉里的盘香掐灭,换上另一种颜色一样的香。侧开一扇窗子让风进来使香散得更快一些。
夜愈发沉静,除点滴更漏外悄无声息。寝殿外守夜的宫人也已经昏昏欲睡,十一月的风带着些许寒气通过侧开的窗子进入寝殿将唯一的一盏烛火熄灭。床榻上的人满头是汗,美目紧闭,秀眉微拢,双手扯着身下的绸毯,看起来痛苦万状。
“啊……”一声惊叫划破寂静,寝殿外的宫人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冲进寝殿。有人前去点灯,有人走近屏风高声问:“娘娘有何吩咐?”
周围渐渐亮起来,李楠嘴唇颤抖双手抱臂。
得不到回应,宫人走到屏风这一面来,借着光看向床榻上的人影:“娘娘可是梦魇着了?”
李楠仿佛才从梦中走出,抱起被子蜷缩起来。
那血腥一幕不断在脑海中重演,梦里奔驰的黑色骏马前蹄飞起不偏不倚地朝她踏来。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尖叫,血溅当场染红鬓发。那一名书生变成了她,就是那样的死法,鲜血淋漓。
她无端成了害死那条无辜性命的递刀人,手不染血却致人于死地。
是她助纣为虐。
呼吸一窒,接着便咳嗽起来,愈咳愈响,吓得帘外的宫人急忙去找太医。
灯火全部点亮,整个娇淑殿亮如白昼一般。李楠将手掌摊开,见那鲜红的血液蜿蜒与掌纹之上,乌黑的长发也染上了血点污秽不堪。
这一夜东宫上下又不得安宁。
太医来过,眉头紧锁地离去。太子端坐在主位上,命人熄去寝殿一半的烛火。娇淑殿的一众宫女太监跪伏在地,心悬得老高。太子的脸在灯火投下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匆忙披就的鸦青色蟒缎披风散发出森森寒意。
他没有进去看她一眼,独坐在殿前的金丝楠木靠椅上沉思。那一场马撞路人的血案只是个警告,陈季朔是要告诉他莫要再妄图挑衅陈家了,今日死的是个密探,明日那把太子宝座可能就要易主。他让阿娇将他留在娇淑殿,派人拦了送进宫的密报,这样等他介入时事情已成昨日黄花。
内应外合,威逼利诱想让他妥协,自甘做提线木偶任其摆布。
冷笑一声,以为死了个人就能吓住他?秦褚从座椅上起身大步跨出娇淑殿。
第二日,扇子来送药,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李楠:“驾车的马夫已被关进刑府衙门大牢里,听说按刑律仗罚八十板子,赔款一百两。那书生也是可怜死了也无人来领,那抚慰金只得由官服老爷收着。”
李楠看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她果然没有看错人,扇子很有本事。
“那真是可怜,就这么死了。他身上就没什么东西吗?”
“这个奴婢不知,人抬进府衙仵作看过搜了身定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扇子说完将玉碗收入漆盘,取了蜜饯递给她。
清甜的蜜饯入口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娘娘的身子好些了吗?您这病也奇怪来的如此突然,又反反复复……”
李楠打断她:“我这病确实奇怪,你可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
李楠见她脸色无异料想她没有撒谎,她一个现代人尚且没办法断定身上的病是个什么名堂,太医也支吾不实,小宫女自然不知道了。
只是如此突然发病是不是中毒的结果呢?如果真如她所想象,那么是谁下毒害她?
不管是谁做的她都要想办法弄清楚,有所防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