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惊醒,又是无尽的恐慌与冷汗,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依旧提醒着我先前的种种,我艰难的爬下床,用颤抖的双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清凉的水流浇灭了身上的滚烫,让我渐渐冷静下来。
一时之间全无困意,我轻手轻脚的走进侧殿,亦灵启侧卧在床上,天气渐冷,殿内已经燃着暖炉,他眼睛紧紧闭着,没有了琥珀色惑人的瞳孔显得整张脸精致而细腻,我的手情不自禁抚上他的脸颊,触手之处一片光滑细腻,从前的胡渣摸起来也并不扎手,想到这儿,心中便又是一阵痛苦。
他本是一个那样完美的男子,他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难道我真的就这样放弃了吗?我真的就打算躲在这里忍辱偷生吗?曦和、小灵子变成如今这样,我真的打算就这样算了吗?可是如今莫绝尘如此对我,我还能拿什么去争呢?
夜凉如水,我却孤身一人来到殿外,月桂花早已败落,院子中更加显得萧条凄凉,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中天空悬挂的明月,思索着如何才能重回后宫,如何才能让凌岫阳得到应有的报应,不知不觉竟靠着门框睡着了。
“娘娘?娘娘?怎么在这儿睡了?”朦胧中被人轻轻摇醒,我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彩萍正皱着眉担忧的看着我。
我清醒了一阵,将手搭在彩萍手上,撑着她艰难的站起身,道:“昨天梦魇醒了有些热便在这儿坐一会儿,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
彩萍性子素来淡漠如水,听我如此说便也只是关心两句,扶着我便进了殿中,“娘娘洗漱一下用膳吧。”
一早上,我的精神都不大好,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亦灵启在一旁抚琴我也听得浑浑噩噩,片刻后,彩萍走了进来,淡淡看了我们二人一眼,走近我福了一礼,道:“太后娘娘有事找您,不知道您现在有没有时间?”
我与亦灵启对视一眼,心想着太后往常这会子是要午睡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当下也不作多想,跟着彩萍便去了。
凝晖堂正堂内我还是第一次踏足,正对着门是一块牌匾,上头用云墨篆刻着“志远”二字,下头是一行飘逸的小字注释: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匾额下首是一张梨木书桌,笔墨纸砚俱全,透着浓浓的书墨香气。
“阿汶,进来吧。”太后的声音在内殿响起。
我打了厚重的帘子走进内殿,地上铺就了三四公分厚的绒毯,踩上去像陷进棉花里,殿中被一屏风隔开,太后正拿着丝帕轻轻拂去屏风上的灰尘,我这才将视线移向那座屏风,边框脚架都是极普通的胡桃木,白色的素锦织卷也微微泛黄,只有上头两个放风筝的小人儿色彩鲜明,举止亲昵,让人见到就不自觉的弯了眼角,即便如此,这屏风怎么看也不过是再寻常普通的,算不得什么珍品。
太后擦拭过后,见我依旧盯着看,笑道:“还跟小时候一样,什么新鲜物什?你也看得那么出神?”
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微笑,突然瞥见屏风下头一行题款,心念微动,轻声读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先皇留下的吧?难怪太后如此珍视。”
我说着心中也不禁泛起一阵甜蜜,视线下移,却撇到落款,赫然写着“子明赠”。我的笑容静止在脸上,十分不信,凑近细看,却的的确确是这三个字,旁的我不知晓,但我父亲名叫苏护,小字子明,难不成这屏风与我父亲有关?
“阿汶,坐吧。”太后的语调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想掩饰。
我不安的坐在太后身旁,她只顾着烹一壶极香的茶,缓缓开口,“阿汶,其实将你救出来的那天我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不知从何说起,今日你既然见到了这幅画,便从它说起吧。”
这个女人慈祥而温婉,她没有自称“哀家”,无形中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好像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这画中人是我与我此生最爱之人,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只是个普通伙计,但他文武双全,胸怀大志,我们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常在一起放风筝,那时候他很清贫,这画便是他求亲时所赠,说到时候打下一个天下便来娶我为妻。”
太后娓娓道来,手中烹茶依旧不停,似乎这些回忆并不能影响,“后来,他果然与先皇建立了建和,却心甘情愿将皇位让给了先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明明知道她所说之人是我父亲,却仍然没有丝毫被欺瞒背叛的感觉,“不知道。”
太后抬眼瞥了我一眼,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因为他说做了皇帝便有三宫六院,有数不尽的规矩礼节,他不愿意看我过那么辛苦的日子,只愿与我品酒谈禅,看书下棋,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并不这样想。”
太后烹好茶,轻轻揭开盖子,香气四溢,满室的茉莉香气久久不散,太后用一长柄木勺轻轻将茶叶拨开,取一瓢清透的茶水倒入梨木杯中递给我,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并不知他是如此为我考虑,只当他是吃软饭的草包,是以即便进了京心中也对他十分不满,后来在宫宴上遇到了先皇,他对我一见钟情,问我可否许了人家,我当时与子明赌气,便说还待字闺中,子明只道是我看重荣华富贵,伤心欲绝,也并未劝阻,我们便这样分开了。”
我听着这般阴差阳错的描述,心中万般遗憾,感叹道:“这世间感情有时候坚定的很,但有时候又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举动便能叫人相互误会,相互猜疑。”
太后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颇有赞赏之意,“后来,我将我的陪嫁丫头,也就是你的母亲许配给了子明,虽然我们名分是主仆,但却跟亲姐妹一般,我素来知道她钟情于子明,便成全了她,后来有一次,你刚出生不久,你母亲哭着跑来找我,说子明喝醉了,将从前的真相告知了她,其实真相是什么早已经不重要了,不论他是不是为了我才不做这个皇帝,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那时候我才发现,即便他只是个乞丐,我还是想要跟他在一起。”
我没想到太后竟然与我父亲有如此深刻的感情,虽然为他们遗憾,却也打心底同情我那母亲,便问道:“那我父亲既然不爱我母亲,又为何要娶她?”
太后淡淡的笑着看着我,道:“那你又为何如此照顾那个叫亦灵启的小子?你爱他吗?”
“他为了我做了那么多,如今又变成这样,我自然要照顾好他。”
太后试探着啜饮一口杯中已经凉了许多的茶,说道:“所以有时候,不一定因为爱才会在一起,人向来喜欢感情用事,即便你不爱他,他对你好你便也想同样回报他。”
听太后如此说,我几乎已经猜到了她之所以告诉我这些的原因,果然,她放下茶杯,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我的脸,问道:“你再见到绝尘的时候难道真的是波澜不惊的吗?你再回到建和的时候难道心中只有痛苦吗?那天将你从慎刑署中带回来,你知道你昏睡中说了什么吗?你说,相信我。”
相信我!这分明是说与莫绝尘的,即便是在梦中,我所牵挂的却仍然是他为何不相信我,我真的凌乱了,我分明是为了救姬佪才同意随莫绝尘回建和,但如今姬佪显然一切安好,我为何还不想离开?
不!我只是为了替亦灵启报仇,如果不是凌岫阳,我所有的痛苦都不会发生,我是为了报复她!并不是为了旁的。
“你们在说什么?”门口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我急忙回神,转身向后看去,只见莫绝尘站在门口,一张阴郁的脸上惨白一片,双眼通红的瞪着我们。
我几乎是定在了凳子上,只觉得头皮发麻,无法起身,心想着方才那些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也不知他听到了没,听到了多少!随即我又想打死自己,莫绝尘这副样子显然是听到了!
太后也没想到莫绝尘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也是愣了一瞬,随即起身走近他笑道:“没什么,就是闲话家常,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哀家正泡好了茉莉花,皇帝也来喝一杯?”
莫绝尘看了太后一眼,淡淡说道:“朕不想听你与苏将军的私情,”说着便缓缓向我走来,我只觉得慌乱的全身都颤抖起来,“你是谁?”
他的声音温润如水,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隐在墨色风毛之中,显得白皙异常,他低着眸子注视着我,黑珍珠般的眼睛眨也不眨,似是期盼,又似害怕,“我,我……”我连续说了好几个音,也发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你是苏汶彧,清水汶汶,黍稷彧彧,你爹希望我朝雨水丰润,粮食茂盛才取了这个名字。”
我听着他口中说出这番话来,初见的情景像电影般出现在脑海之中,眼泪情不自禁滑落,他这样说,分明是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一年的欺骗,我不知道他如今的心情,只能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声调提高,一把将我从座位上拉起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我,“我可以原谅一切,只是你为什么要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一边挣脱他的禁锢,一边喊道:“当时那个情况,我刚失去孩子,曦和姐姐也死了,就连你也不要我……我只是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些,我只是累了。”
莫绝尘捏着我的手腕,很痛,但我却丝毫不想挣脱了,莫绝尘却突然松开了我,刚结的痂破裂了,隐隐渗出粘稠的鲜血,将他的手指染上了一层潮红,他见状,急忙从袖中掏出手帕,慌乱的压住我还在流血的伤口,动作纯熟,与从前一模一样。
我顾不得疼痛,泪水滚滚而下,滴在他手背上,他抬眼与我对视,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对我的紧张,慌乱的丢开手,转身大步离去,动作之快让我反应不及,似乎只有掉在地上沾染鲜血的纯白手帕才能证实方才莫绝尘的确出现过。
彩萍打了帘子走进来,看了我与太后一眼,脸上第一次有了些不安的神色,“主子,皇上方才一直在后堂等汶贵嫔,但是方才不知道为什么气冲冲的走了。”
太后拍了拍彩萍的手并不答话,而是转过身替我包扎伤口,“如今身子好了就搬回去吧,在哀家这儿住着也不像回事儿。”
我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有些事,也该解释清楚。
我本以为我回到建和可以控制得住局面,却不想害了亦灵启,又伤害了玉儿,如今自己的身份也已经败露,我懊恼的叹了口气,似乎我总是会把事情变得很糟,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后宫那些女人,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莫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