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上林苑牌匾之下,时过境迁,恍如隔世,我站在门口,宫人们恭敬的立在两侧,并未阻拦,我心中有些疑惑,如今只是太后叫我回来,莫绝尘却并未下令饶恕我,为何又会许我踏进这上林苑?
我顾不得多想,便往云林馆走去。
远远望去,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影娥池,池边赫然耸立着高大宏伟的云林馆,水面波光粼粼,虽然荷花早已败落,但镜子般的湖面上倒映着斑驳树影,亭台楼阁,煞是好看,似乎这里并未因为我而有丝毫的颓势。上了十二级阶梯,却看到了几个侍卫把守,其中一人,竟是刘琦。
他见到我神情怪异,像是了然中又带着些许震惊,一时忘了请安,我也不多与他计较,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便与亦灵启进了屋子。
亦灵启打量了半天,慢吞吞蹦出一句,“这里并不比秦月国的凤华宫奢华,莫绝尘对你也不过如此。”
我暗暗好笑,“是啊,姬佪待我是极好的,这我知道,你不需要提醒。”
亦灵启眉头微蹙,露出一副小孩子般生气的模样,急切的道:“小泡沫!我才没替姬佪说话,我是替我自己说话,你难道听不出吗?”
我看他眉头皱成了一团,一脸哀怨的看着我,正色道:“你对我的感情,更加不用证实,这个世界上,我亏欠最多的,恐怕就是你了。”
才说了一句,眼中又隐隐泛着泪光,我急忙避开他的视线,亦灵启显然也没想到会惹我伤心,又道:“小泡沫,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如今这样陪着你,总好过相隔两地,担惊受怕。”
我们离开这里吧!有一刻,我真的要冲口而出,却突然被一个凌冽的女声打断,“你为了她把自己搞成这样?如今竟还不死心吗?”
我转过头,见到玉儿死死盯着亦灵启,目光复杂,哽咽的声音却出卖了她,“你知道我从刘大人那打听到你的消息时,我是什么心情吗?小灵子,对你来说,就只有冷沫才是最重要的吗?”
“是。”男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却铿锵有力。
玉儿紧紧握着拳头,沉默片刻,将目光移向我,“冷沫,如今还有小灵子救你,以后还有谁能救你?别忘了,你可是苏汶彧,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就是欺君之罪!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吗?”
揭发?她大约还不知道莫绝尘已经知道真相了吧,想到这事,心中又没来由的一酸,亦灵启上前一步挡在我们面前,悄声说道:“玉儿,我们都是为姬佪办事,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玉儿抬眼看了一眼挡在我面前的男子,眼中的嫉妒再也掩饰不住,咬了咬唇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出去。
亦灵启转向我,握着我的肩膀安慰道:“别多想,玉儿就是那样的性子,她如今只是一时不能接受,嘴上是毒了点儿,但她是不会害你的。”
如今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上,并不想与亦灵启争论玉儿的事,便微笑着道:“我没事,后殿是空着的,要不你住那儿吧,我陪你去看看?”
亦灵启见我没放在心上,自然乐意。
安顿好亦灵启,我回到寝殿,只觉得疲惫至极,刚要沐浴,便见到静若与春雨从后头走出来,见到我一时愣了一瞬,忙道:“奴婢参见娘娘。”
我点头示意她们起来,静若起身连忙过来搀扶我,“太后一早就交代了娘娘要回来,奴婢们可担心坏了,如今见到娘娘没事也就安心了,热水已经备下了,奴婢服侍娘娘沐浴吧。”
我还未答应,春雨便哭了起来,她哭得声音也不大,只是“嘤嘤嘤”的低着头小声啜泣,我心下动容,便走过去拍她的肩膀,“哭什么?你是怕本宫回不来了,你被分到别的主子那去受苦吗?”
春雨急忙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大眼水灵灵的望着我直摇头,“当然不是!奴婢——奴婢是高兴的,小厨房备了好些娘娘素日爱吃的,皇上还特地命人送了老山参煨羊肉,说是给娘娘补身子,就在灶上热着呢,奴婢这就去准备,娘娘沐浴完便能用了。”
她说着就要跑出去,我心中一暖,连忙拉住她,柔声说道:“别忙了,我没什么胃口,想早点歇息,你把饭菜送到后殿吧。”
春雨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静若,静若轻笑了道:“娘娘吩咐还不快去。”
待春雨出去,静若才扶着我前去沐浴,我伸开双臂由着静若替我褪下身上素淡的衣袍,露出白皙惑人的肌肤,但身上鞭打的伤痕依旧未褪,一道道暗色疤痕触目惊心,静若看了咬着唇十分不忍。
我将身子泡在水中,温暖的水流带着香甜的蒸汽让我几乎想昏睡过去,静若道我身上有伤,不宜泡的时间太长,便替我更了衣走回寝殿,才弄干头发,刚要睡下,静茹便端了药酒来,道:“方才见娘娘手腕的伤口还未痊愈,奴婢再帮您换一次药吧。”
我暗暗称赞她的细心,也为之感动,便乖乖靠在床上由着她替我换药,她的手势轻柔,清凉的药酒带着阵阵藿香飘散而来,我便并未觉得十分疼痛,微笑着道:“静若,辛苦你了。”
静若手中动作微微一滞,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我,片刻后又笑着道:“娘娘折杀奴婢了,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不,我是说——”我顿了顿,又道:“我是说方才回来见到刘统领在门外,便知道因为我你们应该也不好过。”
静若用纱布轻轻缠紧我的伤口,又扶着我躺下,将我的胳膊塞进柔软的被子里,笑道:“娘娘快别想这些了,早些睡吧。”
静若轻轻关了殿门,只留了一盏夜灯,在黑夜中显得愈发明亮,我看着琉璃灯罩内明亮的火焰跳跃,一时困意全无,有些事,总是要了解的,不是吗?我想了片刻,起身更衣。
衣柜中尽是单薄的衣裳,内务府我自然了解,见风使舵,跟红顶白的本事向来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好,先前见我见罪于皇上,被送进了慎刑署,想着我大约是再也无法回来了,是以这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甚至是寝殿内冬天暖炉中点的白萝碳都是能免则免,我虽然心中气愤,却也不得不感叹世事如此。
我无奈的拿了一件月白色素色宫装换上,下裙着一件水红色锦缎,头发也只是随意披散着,虽然素净,却依然掩盖不住骨子里妖媚的气质。
月光斜斜铺了一地,映着宫灯,只觉得宽阔的石板路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如今挑明了身份,走在这为我修筑的建筑中,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心虚之感,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沿着那唯一一条宫巷走近了昭阳殿,本来信心满满却因为见到这三个大字有些莫名的紧张,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当初在这门前挨了一顿板子,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如今的我实在不敢保证莫绝尘见到我不会下令将我杖毙。
正犹豫间,一个被月光拉的老长的身影闯入了我的视线,我急忙转身查看,便见到莫绝尘迎面而来,见到我的身影脚步明显慢了下来,待他走近,我细细打量着他,依旧是风度翩翩,花貌如昨,温润如玉的贵公子模样,似乎晌午那样发火的他是我臆想出来的,一时间,我竟怔在原地,不知该从何处解释。
“你怎么穿这么少?”
他不说我还没发觉,他一提醒,瞬间觉得周围冷风阵阵,我一时气急,便抱怨道:“还不是那个内务府的文敏!一年不见,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见长!”
我说完这番话,自己也觉得颇为不妥,这样的语气,我明明藏匿了许久,却在他面前总是这么轻易的暴露,莫绝尘也是微微动了动唇,却是没说出一句话,只是解下自己身上的墨狐皮大氅递给我。
就在我心安理得的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替我穿好,他却神色淡然的递给了我,我微微有些不知所措,却急忙反应过来伸出手去接,手指轻触间有温润如玉的质感,停留了片刻还是将大氅接过,正欲抽回手,手指却突然被他握住,厚重的大氅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急忙就要弯腰去捡,莫绝尘却依旧牢牢握住我的手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莫绝尘自己弯下腰捡起了衣裳披在我的肩上,熟练地在胸前打了一个结,看了我一阵,便道:“身上有伤不宜吹风,回去吧。”
说罢,转身便走,明黄色绸缎里衣轻轻从我身上擦过,发出一声轻响,我却急忙回身拉住了他的衣袖,纤细的十指蜷缩在明黄色龙纹衣袖上,有些乞求的意味,“等等,我有话要说。”
莫绝尘脚步停住,顿了顿,反手将我的手握住,道:“进来吧。”
他牵着我大步走进昭阳殿,但里头所见之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脚步有些退缩,莫绝尘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抗拒,步子微微放缓,轻声说道:“怕什么?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方。”
他将我扯进屋子,那些栩栩如生的玉像已经不见了,其余装饰摆设却依旧如常,殿中焚着两座暖炉,赤金铜铸的镂空炭盆被白萝碳烧的有些发红,殿中摆着盛放的百合,百合有安眠之效,我下意识看向莫绝尘,他已经脱了衣裳,寝衣仍是那件未完成的我的作品,到了明亮的室内,我才看清他眼下乌青,似乎没睡好。
站了片刻,身上便已回温,甚至还有些热,我便将大氅解下来随意放在榻上,转头看到莫绝尘坐在榻上喝着热茶,便道:“晚上喝茶会影响睡眠。”
莫绝尘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唇边,沉默了一阵,仍是将茶杯放在了香几之上,抬起头凝视着我,“不喝茶便能安睡了吗?”
我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也不再回避,而是走到他身边坐下,平静的说道:“当年我失去了孩子,又失去了曦和姐姐,一度以为是你不相信我造成的,对于这个地方我早已死心了,我只能选择离开,只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是我的误会,欺君的人是我,你,可以饶过我的家人吗?”
“好,”莫绝尘爽快的应允,又道:“你只是来替苏氏求情的吗?”
我看着他灼热的眼神,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回答,莫绝尘缓缓说道:“若不是今日我听到这些,你打算瞒我多久?”
我还没来及的回答,莫绝尘又问:“姬佪,你是真的爱上他了?还是在骗我?”
听到他如此发问,我迎上他的目光,却不知如何回答,当时我的确是为了姬佪才回来的不是吗?但是为何听到莫绝尘隐隐期盼的语气,却又不忍说出让他伤心的话,我实在太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