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易生报告完毕,就听符天说:“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爸爸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哦。爸爸,你明天要去看妈妈吗?”
“是啊,明天一早就跟大师一起回红石村。你师父要去看二师父。我后天才能回来,就只能今天跟你说生日快乐了。”
二师父人称二和尚,倒不是个男的,而是个尼姑。年轻的时候在仁立县城旁天堂坡上的天堂庙出家。出家之前,二师父在家排行第二,故此得了个外号叫“二和尚”,法号和出家之前的名字倒没人记得了。后来闹文革,仁立县因地方偏僻,居民大都固守本分,二和尚没挨批斗,只是被遣散回家。二和尚一心向佛,回了家还带发修行,不沾一丝荤腥,每天沐浴礼佛,深得十里八乡乡亲们的尊敬。文革之后二和尚又回了庙里,不成想庙里来了个外地和尚,法号了尘。原先庙里那些老尼姑们也都陆续回来,只是年纪大了,生活起居渐渐不能自理,二和尚也是常年闹病,了尘就由暂住变成常住,照顾这些佛主的信徒。
其后不到五年的时间,二和尚的师姐师妹们陆续得道,五年之后,也就是96年,她自己也在天堂庙圆寂,去见佛主了。此后天堂庙就彻底的成了和尚庙。
天堂庙作为文物古迹,符天带着三个女儿踏青爬山之时顺道前去瞻仰过数次。在符易生的印象中,二和尚是个温和的老太太,面色苍白,平时不言不语,穿着灰色的和尚袍子坐在佛堂里,让人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只符易生在庙里上蹿下跳摘果子采菊花的时候她才出来,也不会出言呵斥,只迈着小步子跟在身后让她当心脚下,偶尔还会拿狗尾巴草扎小狗给她。
后来符易生拜了了尘和尚为师,每年二和尚的祭日,了尘和尚都要去祭拜,她也跟着去。二和尚的墓在满山的轻松绿树中,不显山不露水,就像她的人,只在坟前立了块石碑,碑也是很普通的石碑,上面也没刻父母兄弟族中关系谱,只写着“姑杜鹃之墓”五个字——立碑的是二和尚的侄儿,写的是“鹃”而非“娟”,那时候,符易生才知道,人淡如菊、笑起来更是满脸菊花绽放的二和尚居然有个娇艳的俗家名字。
符易生说:“爸爸,酉水河现在开始进入枯水期了,坐船回红石村不方便,要不你……你跟师父就别去了吧——清明上过一次坟就行了。”
符天连说不行:“我存了半年的话,要去跟你妈妈讲呢。”
“你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么?”符易生嘀咕。
“唉,我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偶尔追随释迦牟尼,想你妈妈的时候,我就信老庄。”
“那你信哪个的时间多些?”符易生严肃地追问。
“老庄!自从你三姐妹都去上大学了,我就越来越信老庄了。易生,没事的时候你们多给爸爸打打电话。你们不在家,家里清冷了很多。我喊一声,都能听见回音。”
符易生陡然觉得心酸,闷声问道:“爸爸,你恨妈妈吗?”
电话那头的符天叹了口气:“傻孩子,爸爸为什么会恨妈妈?”
符易生低着头,抠着桌子不说话,半天才说小声说一句:“可是我不喜欢妈妈。”
符天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跟哄小孩子似的:“易生啊,人之生死,不是人力可以决定的,妈妈也不想离开你,可是不得不离开。妈妈生下了你,给了你生命,你不可以不喜欢妈妈,知不知道?”
符易生闷闷地点头,乖乖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她拿出常宜轼送的糖果给两人吃。因为今天碰巧是教师节,三个人轮番给从前的老师打电话。
赵忆卿骂:“哪一天教师节不好,偏偏是周六,不能放假!”
打完电话又下了部电影来看。符易生收到一条短信。
周易养拿着她的手机问:“姐姐,贾娇是谁啊?”
符易生从来没听过这个人,“不认识,她来的短信?”
“是啊。奇怪,不认识还给你短信?她说她是人文学院社会学系的,哦,还是什么‘安居置业助学金基金会’的负责人。她叫你下周五晚上六点到东门外的千蜗居参加助学金聚餐。”
符易生想起来了,贾娇就是那个大眼睛女孩。
周易养把手机递给符易生,勾着她的手臂可怜巴巴地说:“姐姐,周五晚上是九月十六号,那天我们学校办中秋晚会,我有个独唱,你说过要去看的。”
“晚上几点?”
“六点。”
“那怎么办?聚会也是六点啊。”符易生很为难。
“姐姐,这可是我大学第一次登台演出,是我迈上音乐道路上的重要一步,人家需要你的支持嘛。你是我姐姐,我一直以你为榜样的,有你坐在台下,我心里才有底气啊。”
赵忆卿看不惯周易养撒娇发嗲,继续做呕吐状。
符易生马上说:“要不我就请假不去吃饭了。”还是妹妹重要——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是一辈子的姐妹。
“那你那天下午的课也请假吧!”周易养眨着眼睛得寸进尺。
“不行!”吃饭可以拒绝,课不能不上,“一年一万一千五的学费,还就那么几节课,再不去上我就亏大发了!”符易生已经把学费平均到每一节课程上面了,除非病重,否则绝不请假——她磕破了头也没请假!
周易养撅着小嘴:“姐姐,只是两节《毛概》课而已,又不是专业课!”
“老师要签到的!”
“那签完到咱们就溜走!”
“那也不行。这个课是T大开的,不是美院自己开的课程。老师也是其他学院的,很厉害。课前签到点名,课间和快下课的时候还要回答一个问题交上去,谁没交就给谁记早退!我们班被记了好多人!”
《毛概》属于T大公共性的课程,03级的美院学生全都要去上课。老师是人文学院的老师,有着T大其它院系老师的聪明严谨而又刻板的不近人情的特性,跟他们教出来的绝大多数T大工科生一样。为了整治美院学生自由散漫的学习风气,这些老师通常都是课前点一次名,在第一节课和第二节课之间的五分钟休息时间,留一道刚刚讲过的问题让人回答,第二节课下了之后,再出一个第二节课讲的题目让学生回答,然后等到两节课上完了,让学生人手一张纸条交到讲台上才让出教室。
收上去的那些纸条老师是绝不会去看的,自有手底下的研究生帮他们看。三五个研究生一张一张地批改,再根据本次收上来的跟上次收上来的相同学号纸条上的字迹,辨别该学生的实际出勤情况,然后等到了期末的时候,将每星期收到的数据整理出来,给与加分或者扣分处理。此道工序步骤繁复,从中可以窥见T大除了美院之外,其它学院教师以及学生的严谨做风。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个有张良记,一个有过墙梯。提问是不怕的,美院总会有几个像符易生这样凡事都认真的人,找一份正确答案不是问题;对字迹也不要紧,每次快要下课的时候,从后门进去,抄了答案,下课了再堂而皇之的交到讲台上。后来老师学聪明了,将教室后门上了锁。学生们无法,带了电脑走正门,公然在课上做设计看图片画速写。如此不合作的态度,T大美术学院学生对灵魂自由的崇尚可见一斑。
对于美院学生的抗议,符易生没有任何异议,她甚至希望那些不想上这类政治课的学生带头去搞一次游行,抗议这种催眠似的暗示教学——虽然她每节课都不会缺席,笔记记得一字不落,听得也十分认真。那全是因为师父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存在的。”虽然这句话是师父剽窃黑格尔的,但是以此类推,每一种思想的存在,都是有它生存的道理的。
符易生常想:“那是不是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有他自己赖以生存的道理?”
她只是很想明白这种思想存在于中国的道理,然后推论出自己存在于社会、存在于家庭的道理,所以与那些为了学而学的学生甚至以此为专业的研究生有着本质的区别以及更加高超的境界。
符易生看看时间,八点半了,赶那两个争抢着玩电脑的人回去。
赵忆卿横眉怒目:“今天我过生日,我大老远过来看你,你居然要赶我走?!”
周易养可怜兮兮:“姐姐,人家想留下来好好照顾照顾你,你……你居然要赶人家走,你真无情。”
符易生的头开始隐隐作疼,摸着一层青渣的头皮说:“我要看书。你们在这里,我头疼!再说了,太晚回去我不放心。你们两个女孩子,又那么漂亮……”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路上危险早睡对身体好等话,那两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脑。符易生送两人下楼,在楼下取款机前取了一千块钱给两人做生活费用。
“你们在食堂吃的习惯不习惯?我这两天也没想出来好的办法,要不然……要不然,在你们学校旁边租一间房,我们三个搬出去住,我给你们做饭吧。我们都出去住了,住宿费就可以省下来三份,够好几个月房租了。”符易生告诉两人自己这几天苦想出来的解决之道。
本以为周易养会鼎力支持,没想到她大力反对:“那不行!你每天来回的跑,不方便。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的老妈子,干吗非得要给我们做牛做马的操心啊?”
赵忆卿说:“就是。你又高我们两届,等你毕了业找了工作,忙起来天天加班,哪里有时间给我们做饭?你也不能老惯着周易养,她的胃就是被你和爸爸养刁的,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把她扔非洲三天,我看连大便她都甘之如饴!”
符易生还在担心,而周易养忙着拧赵忆卿的嘴,搬出去租房子一事就此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