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易生跟着林田园回院放画具的时候,老远看见A区大门边竖着的信息墙上贴着一张绚丽的海报。走近一看,原来明天上午十点半在A区大厅举行“行者无疆第五届全国摄影展”的开幕仪式。
符易生想到了秦宜迦的相机,觉得此人虽然不着调,但是挺好说话的,不仗势欺人,十分难得。
林田园的毕业创作用不到这些画具了,都给了符易生。一起把东西搬到三楼符易生的储物柜里,两人在走廊里展柜后面的沙发上休息,顺便把钱分了,再去存了钱。林田园接到到老师电话,又要回一趟美院,符易生去图书馆,就一同回去。到五点半她被管理员清扫出门——周六图书馆五点半闭馆。
刚出图书馆的大门,就接到周易养的短信。
“姐姐,你作业做完了没有啊?给卿卿买什么礼物?你告诉我吧,不然我跟你买重了,卿卿又要骂人!”赵忆卿颇有中国文人风范,骂人不带脏字,但是句句诛心。
“作业还差一点点,晚上再做。我想给卿卿买助听器,这样她上公共课也方便,不用老盯着老师的嘴巴读唇语。以后老师同学打电话找她,她也可以听见了。再说卿卿那么漂亮,进了大学追她的男孩子一定比以前更多,万一哪天哪个男孩子打电话来找她,她又听不见,岂不是要错过很多机会?”
赵忆卿的母亲在她两岁那年离家走了,她爸爸赵文退了伍还对我军彪悍的作战作风念念不忘,赵忆卿又越长越像她妈妈。老赵见了小的想起大的,就把那在大的身上没撒完的气撒在了小的身上——父债子还,同理,母债女还。赵忆卿小学三年级那年,因为写了一篇长大了要像妈妈一样,漂漂亮亮还要学唱歌的作文,在老赵左右开弓的讨债中,进入了无声世界。也就是那一天夜晚,赵忆卿夜奔到了符易生家里。从来不与人争辩的符天红着脸求赵文,要收赵忆卿为义女,还强拉了当时做书记的吉钰的爸爸吉民益来作见证。
赵忆卿来了之后的第三年,符天背叛追随了二十多年的马克思和毛主席,进了天堂庙,跟庙里的送子观音菩萨求三样东西:一样是赵忆卿的听觉,一样是符易生的健康,还有一样是周易养的美丽——周易养的左腮上长了无数的疣子。
符易生的健康是庙里的了尘和尚点化的,周易养的漂亮是现代发达的医疗科学技术的成果,现在,符天就剩下赵忆卿的听力这一桩心愿还没了了。赵忆卿很要强,小时候坚决不去残疾学校,也不学手语,符天只好推掉文化局的工作,也不再写作,专心在家陪着她练习唇语。她升高中的时候家里有了余钱,符天想给她配助听器,她绝食了一天抗议。等到她要来L大报道,符天小心翼翼将旧事重提,赵忆卿继续绝食。
全家人无法,只好听之任之。
但是开学之后,每逢周末,赵忆卿就开始看周易养不顺眼——家里只有座机,发不了短信,偏偏周易养故意在一边抱着电话跟符天腻歪,而她只能在一边干瞪眼,又不好意思提出去配助听器。
符易生感受到了她那股怨气,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就去配个助听器吧,跟爸爸打电话也方便。赵忆卿很爽快的答应了,并且叮嘱符易生不许告诉任何人。符易生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文人的心思九曲十八弯,她也懒得去想去猜,遵命的守口如瓶就是。
前不久两人去了一家专卖店,测了听力选了款式,配戴了之后调试都弄好了,赵忆卿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坚决不配了,当场甩门而去。符易生想也许是刚刚听到声音一时之间不适应,所以让导购员留了数据,就去追赵忆卿。
符天喜爱文学,而赵忆卿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受他影响最深,长成了一名文学青年,因此符易生和周易养一直觉得赵忆卿是符天精神上的亲生女儿。
符易生作为家里的财政大臣,竭尽全力的为户主符天关怀着他精神上的女儿赵忆卿。因此有此打算。
马上又收到周易养的回复,她先是讽刺了赵忆卿的善变,称“卿卿果然是文学青年,心思细腻瞬息万变!”又追问符易生:“那我生日你送我什么啊?我可要跟卿卿的一样贵重!你不许偏心。对了,最近都没有吉钰这个妖女的消息了,我等下打电话问问她送卿卿什么礼物。”
吉钰人很聪明,但是想法古怪,很有个性,又因为玙跟鱼同音,符易生亲切的叫她“小鱼儿”。周易养有些怕吉钰,当面叫她“小鱼儿姐姐”,背后叫她“妖女”。
“你不要打扰吉钰,她要画毕业设计,再说了,她现在在平遥,异地加漫游,接听很贵的!你打她住处的座机吧。”符易生连忙发了条短信阻止周易养,并附上一个号码。哪知道周易养发短信过来,说一定要去电话超市打长途给吉钰的手机好好慰问慰问她。
符易生一看大惊失色,心想这一通电话打下来,吉钰手机得欠费停机。忙打电话给周易养,叫她不要胡闹。周易养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她还不放心,又发了条短信给赵忆卿,叫她监督周易养不要给吉钰打电话,却半天不见回信。
符易生有些担心。
吉钰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告诉周易养她去平遥的事情。于是又发了一条短信给吉钰,叫她看见北京的号码千万不要接听。符易生这才松了口气,吃了晚饭回宿舍把PPT做完发给贾林云,然后上了校内网,看见宜室宜家给她留言:我明天来T大,下午有时间,到时候去找你吧。
符易生回了个“好”字。
心里有些奇怪,他不是T大的学生么?应该一直在学校的啊,怎么要用一个“来”字?就算跟吉钰一样去了外地不在学校,那也得用“回”字啊。
正自疑惑,中厅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一听,居然是朱亮。朱亮说他问了他那开办画室的同学,还没有找到代课的学生。
其实广告已经贴出去很久了,有两个学生前去应聘,可惜一个嫌工资低的等于侮辱他的学历和智商,另一个不怕侮辱学历和智商的,嫌路太远。因此朱亮打电话来问问符易生的意思。
符易生连连道谢,周末反正没事情做,四五个小时一节的设计课,五百块钱已经不便宜了。路远?不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么,小意思!
挂了电话她满心高兴,把对宜室宜家的疑惑忘到了脑后,专心准备带课的课件去了。
即将要睡觉的时候,贾腾飞来电话,提醒她明天代表03级陶瓷班参加摄影展开幕仪式,顺便也关怀关怀符易生那头上的伤疤。
鉴于那个摄影展的开幕式十点半才开始,周日一大早她练完之后,去了趟上次的那家助听器专卖店。大品牌服务良好,每位顾客都配有记录,符易生当时还特意关照过店员,因此赵忆卿的数据还保留着。买了上回看中的那款助听器,她赶回美院参加开幕式。
照例是院长发了言院党委书记发言,再是协会会长发言,然后是著名的摄影大师发言。符易生听得直打哈欠,签了到就去休息区拿了本专业书看。等一群人都发言完毕她才出来,见证开幕仪式。
几个高挑的摄影系女生穿着大红的旗袍端着托盘托着红绸剪刀扭摆着婀娜的身姿上场。等领导们手持剪刀步伐一致的剪断了红绸,保安便把展区大厅大门的铁锁打开,一群人仿佛开闸的洪水涌入展厅——被阻拦的太久,一旦得了自由,其奔腾之势,便格外的汹涌。
符易生不随波逐流,大模大样到展台前取了个一次性的盘子和叉子,每样点心都夹了两个,巴掌大的碟子上堆得仿佛比萨斜塔,十分壮观。她端着比萨斜塔去休息区坐下慢条斯理的吃完,又去倒了两杯橙汁。
领导们和学生们簇拥着协会会长进去走马观花地点评,等他们逛完一圈出来,符易生已经吃饱喝足。她起身拍掉衣服上的食物碎屑,从容不迫地进去看展。
等她看了一半,又见数人拥着一个头顶铮亮的老头子进了展厅。其实那个老头子也就四十几岁的模样,远不及了尘和尚老,可在符易生的眼中,那就完全称得上老头子了。
那老头子所过之处就跟蝗虫过境一样,所有生物都不见了,只留下墙壁上干瘪相框里的照片。那些照片十分的淡然,超然物外地俯视着刚刚还在眼前对自己仰慕不已的物体移情别恋,跟着那老头子跑了。
符易生比较深情,还看着眼前的雪山照片,坚决不移情别恋。可惜天不遂人愿,个人的意愿拗不过大众的压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蝗虫”卷走了老远,只好跟雪山含泪告别,发誓会回来找它。
那老头子正在发表高明的言论,还不忘与身边的人流互动,积极提问:“关于取景,我想问一问,一般我们拍人物的时候,我们应该拍他的哪个部位?”
刚刚还激进的人流不敢冒进,充分发扬中国传统的中庸思想,也发扬着沉默是金的美德。
那老头子的光头仿佛与夹在人流中的符易生的光头产生了同类相吸的感应。看了她三秒,老头子眼睛越来越亮,不知道是不是被符易生的光头照的。他指着符易生说:“这位光头的男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好吗?”
符易生瞬间成了洪流的第二道中心,万分错愕,也万分为难——她完全不懂摄影!
“拍脸吧。”符易生犹豫着回答。
“很好!”老头子十分的赞赏,光头也更加铮亮,盯着符易生说道:“人与人见面,第一印象就是对方的长相,也就是对方的脸。脸,是一个人最直接的外貌特征。”说着他仔细地看了看符易生,笑的高深莫测:“那么,这位男同学,除了脸,要进一步特写,我们应该着重拍他的什么部位?”
仿佛是光头对于光头的瓦数吸引,且符易生又近于洪流的中心,于是老头子就想当然的以为,此生必然是个爱好摄影且对自己狂热追随的学生。故此追着提问,以免冷场。
符易生赶紧思考,“眼睛吧。”
她突兀地想起前天调研的时候看见的那双黑眼睛,又想到了自己父亲的眼睛和脸,心想:唉,爸爸真好看。
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和妹妹都那么好看,自己却这么不成样子,顿时黯然。
“很好!很好!”老头子十分深情地看着她,有心想再问她几句,可惜他身边那群摄影的忠实爱好者已经齐心协力兼之不动神色地把符易生挤了出去。
符易生偶然一回头,还看见老头子那颗铮亮的光头频频地向她这边转达着不舍之意。
她也没心思再去回望那座雪山了,到休息区念了两遍《心经》,再出来的时候,老头子已经讲解完,正在派发名片和印刷的作品。学生们又发扬了抗日神剧里抗击小日本的奋勇精神,一路向前,向前。
老头子深邃的目光在人群中不停地寻索,仿佛在寻找灵感一样。看见符易生的时候,眼睛一亮,整个脸上都泛着红光,似乎还很满意她刚才的回答。老头子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没想到却被桌子腿给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符易生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老头子在身边女助理的搀扶之下站稳当了,对那助理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名三十多岁的女人迅速蹲下身从桌子后面拖出一只小行李箱,啪啪按了密码锁,取出来一本厚厚的书,再从桌上拿了只油性笔。
老头子接过书和笔,低头写写画画,眼神却一直叼着符易生,仿佛怕她凭空消失似的。他刷刷几笔写完,迫不及待的将笔一扔,合上书朝符易生大步流星的过来了。
符易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老头子几步跨到她跟前,微微弯了腰,盯着符易生说:“这位同学,你刚才的回答很好啊,我看你一定很喜欢摄影吧。这本影集是我摄影生涯的一个缩影,请你务必收下——你叫什么名字?”
符易生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道谢,而后在众人赤裸裸的羡慕中,对着那个艺术十足的签名研究了六秒,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抬眼看那老头儿,淡然问道:“请问您贵姓?”
老头儿脸上的褶子颤抖着,朝符易生伸出手说:“敝姓回,名京。”
“您好!”符易生礼貌地跟他握手,瞥了一眼那个签名,心想他叫回城,有三个口,难怪画了这么多圈圈。而后她慎重地说:“我叫符易生,不是男生是女生。”
这下回城脸上的褶子更多了,仿佛有点尴尬,简直堪称语无伦次了:“啊呀,你姓沐啊,是女孩子呀!啊呀!那你是哪里人啊?”
“湖南人。”
回城十分激动,铮亮的光头上仿佛渡上了一层金光,一只手握住符易生的手不放,另一只手再盖上来,还亲切地拍了拍,弯下腰十分和蔼地笑着说:“湖南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你是湖南哪里的?”
“湘西。”
“哦,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爸爸妈妈都在家?”对上符易生怀疑的眼神,回城直起腰来笑道:“听说湘西那边风景不错,民风淳朴,我一直想去那边采风,刚巧碰见了你,就忍不住问东问西了,冒昧之处,你见谅,见谅。”
符易生抽回自己的手,很大度地表示自己没有怪他,但是不想跟此人说太多自己家里的事情。她已经将对方跟秦宜迦归成了一类——都有些人来疯。万一放了他去家里,爸爸怕是招架不住,不过师父应该会很喜欢他,因为师父也有些人来疯,虽然他自己从不承认。
打定了主意,她就对回城说:“等哪天你想去了,可以给我电话,我介绍一个人给你做导游。”说着把自己的电话给了他。回城十分高兴,又给了符易生自己的名片,“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吧,不要客气,千万不要客气。”
等回城走了,符易生去安慰安慰那座被自己无奈之下暂时抛弃的雪山。
银色的相框里,雪山延绵,云雾飘渺间,蓝天碧透,阳光耀眼,蓝与白的基调,纯净的几乎圣洁,令人望之顿生膜拜之心。那历经千万年的冰山上所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仿佛能洗净凡尘俗世的苦恼,净化自己那充满污垢的心灵。
符易生觉得自己就要顿悟成仙了,冷不丁耳边有人说:“哟!是你啊!”
她一转头,吧唧一声,瞬间从顿悟成仙的半空中摔回喧嚣浮华的现实。
秦宜迦身穿红色的T恤,宽大的黑牛仔裤,正一脸讶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