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易生一回头,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孩顶着一头红发、背个军绿色帆布大包进门来。那男孩头发打了发蜡,往脑袋中间梳拢,顶端卷曲,直直的向上,从头顶一直到脑后。沐易生猛然看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个穿便装的喇嘛。
那男孩身上穿了件宽大的黑T恤。T恤上无数惨白的英文字母中间,躺了一个血红的骷髅头,还往下滴着血;苍白的牛仔裤破了好几个大洞,松松垮垮的吊在胯部,裤腿起了毛边,层层叠叠的堆在脚背上;胯上还挂了两条亮闪闪的银链子,随着走动发着瘆人的银光。
沐易生又是惊奇又是担忧,心想也不知道买条小号的裤子,万一掉下来了怎么办?不过他应该穿了内裤,掉了也不至于完全走光——只是不知道他的内裤是什么颜色,如果是红色,当街垮了裤子,那模样就有些恶俗了。
她自己天马行空地想着,那男孩儿已经到了跟前,正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梁磊也讶然地看着那男孩:“宜迦,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宜迦一边瞟着沐易生一边说:“哦,我刚去配了个镜头,听我哥说你今天要在这里泡妞,我就顺路过来一趟,把上回我拍的那几个样板间的照片给你。不然你晚上回家,老头子非得借这由头把我也给召回家去!”
说着把那帆布包丢给梁磊,宜迦回头看了眼沐易生。接着他跟《东成西就》里的张曼玉似的,从身后摸出来个黑乎乎的大相机,后退几步,对着傻愣愣的沐易生就是“咔嚓咔嚓”狂按快门。沐易生一愣,回过神的时候宜迦已经摆弄着相机对梁磊挤眉弄眼地说:“磊子哥,你要泡的妞呢?”
梁磊一边从他包里翻出来一个档案袋一边笑骂:“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听你哥胡说!”
“我哥从来不胡说!”宜迦正色说道。
梁磊边看照片边笑骂:“他是你哥,我就不是你哥了?没大没小,哥的事情你少管啊,管好你自己。我可禁告你啊,老爷子这两天在家没事干,正烦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你们学校查你的岗了,你好自为之。”
“知道知道!”宜迦一脸不耐烦。
梁磊又说:“还有你这头发,怎么一天一个样儿?我记得你大上个星期是紫色,上星期是黄色,前天还是蓝色,怎么今天染成红色了?想当彩虹啊?”
“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宜迦满脸不屑地瞥了梁磊一眼,一屁股在沐易生身边坐了下来。他分量足,往沙发上一坐,沐易生就觉得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一个大坑。
见沐易生颇为不满地瞪他,宜迦就笑,左脸上一个酒窝若隐若现:“嘿!磊子哥,这你新收的小弟啊?泡妞还带着?怎么弄得跟个印度阿三似的。跟谁结梁子了这是?被人砍成这样,挺行为艺术的么。”说完一脸好奇地凑上去,戳了戳沐易生头上的绷带。
沐易生嫌他说话粗俗,又被他拍了好几张照片,心里不高兴。宜迦那两根手指头刚好戳到她那刚结痂的伤口上。力道不重,可也不轻。沐易生往后一缩,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一句:“我不是小弟!”
沐易生的鼻音比较重,声音一低,就有些暗沉,听上去颇为厚重,以至于宜迦一下子没听出来她是个女的。沐易生说完就不再搭理他,往旁边挪了挪,跟宜迦拉开距离。
她不喜欢穿破布的人,心里只盼着林田园不要再对着镜子臭美了,赶紧出来,拿了画具走人分钱去。可惜事与愿违,自古美人似乎都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气质。林田园天生丽质,T大校花也是名副其实,进了洗手间不收拾个三五分钟是不会出来的。沐易生只好干坐着,冷不等耳边响起宜迦的大喝声,接着脸上一疼,竟是左脸被宜迦揪起一块皮肉扯了扯!
“哟嗬!”他双眉一挑,大眼一瞪:“我说哥们儿,说你是小弟你还不乐意了?就你这细皮嫩肉油光水滑的小白脸,嘿!没叫你一声人妖就不错了!”
宜迦的眼光从沐易生脸上转移到她宽大T恤下的胸部。
“唉哟”怪叫一声,他继续发表评论:“那也不对,叫你人妖那是对人人妖的侮辱啊!人家人妖好歹躺下的时候海拔比较高。你看看你前面,啊?!比东欧平原还平!”
“哎呀”一声感叹,他斜着眼皱着眉继续开口:“那也不对,人东欧平原最起码还有个几米的落差吧!你倒好,一马平川就算了吧,还非得给人家来个吐鲁番!”
沐易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贫嘴的男孩,一时之间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不由气的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梁磊很满意宜迦拍的照片,更满意宜迦让沐易生吃了瘪。他放好了宜迦的包,心情大好,并不急着给两人介绍,更不急着表明沐易生的身份,只是含糊着说:“哦,宜迦,这位是沐易生。”
沐易生气了半天,捂着脸看了看近在咫尺咧着嘴笑的宜迦,压着怒气皱着眉头说:“走开!说了我不是……”
这话是夹着怒气从胸腔里面发出来的,被压抑的更加沉重。她话还没完,就觉着头皮一热,接着肩上搭上来一只手,不由得浑身一个哆嗦,后半句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宜迦在她光滑的头皮上拍了一下后顺便摸了两把,而后就跟好哥们儿似的揽着沐易生的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按,嘴里发着怪笑:“呀!呀!你还真不乐意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被人砍成这熊样儿了还敢跟我叫板?!嘿,我说磊子哥,你那HR是不是……哎呀!”
话还没说完,宜迦就觉得眼前一花,只看见沐易生仿佛抬了抬胳臂,而后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宜迦就觉着自己的脑袋木了半边,紧接着就觉得手臂一疼,腿弯一紧,下意识的一声惨叫就喊了出来。伴着沐易生一字一句的声音:“都说了我不是小弟!”
宜迦半跪着,上半身被迫压在茶几上,脸被挤压的变了形,一双手臂被扭在身后,腿弯被沐易生死死踩着,动弹不得。手上的相机掉在地上,镜头断成了无数碎片。
这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一直笑嘻嘻看着沐易生吃瘪的梁磊都没看清她的动作,只隐约记得她就那么一个随意的起身,然后宜迦就趴下了,画面就静止了。
这一下事出突然,就连端着茶杯去接水的保姆都愣住了。林田园听见声响从卫生间出来,见了眼前这幅景象,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虽然听说过沐易生比较彪悍,但是那么瘦瘪的人又能彪悍到哪里去?所以从不相信,哪知今日一见,果然!彪悍!
还是梁磊最先反应过来,见宜迦吃亏,朝沐易生喊了一句:“干什么?快放手!”
沐易生申辩完自己的性别,也惩戒了宜迦,报了他捏自己肩膀的仇,便退到一边,看着梁磊和保姆把宜迦扶起来又是揉胳臂又是拍大腿。
宜迦被扶到沙发上坐下之后,就一直看着沐易生,神情呆滞,突然说了一句:“我靠!你这一什么女的?”
沐易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自己是“一什么女的”,只顾盯着宜迦,心里有些后悔——易怒暴躁,这可不好。于是她一边念《心经》一边脑袋飞转着接下来怎么办。
宜迦跟梁磊关系匪浅,她打了宜迦,就等于间接地打了梁磊,虽然工钱刚刚到手,但是自己今年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都是梁磊发的!沐易生后悔归后悔,但还是觉得宜迦该打,不过不是现在——应该等奖学金和助学金都发下来了,再把他叫出去揍一顿。
宜迦抱着那肢解了的镜头,恶狠狠地看着沐易生,又来了一句:“我靠!你这一什么女的!”
梁磊把宜迦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大事。沐易生虽然出手挺快,但是毕竟是个女的,手劲儿有限。而宜迦之所以会摔得那么狼狈,也是事发突然全无防备之故。
当下梁磊再不敢耽搁,给两人作了介绍。宜嘉姓王,在念大学。
“说起来,你们还是校友。对了,沐易生,你是几年级?”
沐易生瞥了王宜迦一眼,心想他这样的小混混都能考上T大?看来自己其实还是蛮不错的。她一直以为只有像时玙那样聪明有才华的人才能考上T大——虽然时玙进的是中国顶尖的美术学院而不是T大,而她自己也许是走了大运。所以现在见到一个浑身破洞说话不着调举止流里流气的还能上T大的王宜迦,心里顿觉得欣慰了。
“大三。”
“那宜迦比你高一届,他今年大四,经管学院的。哦,宜迦,沐易生是美术学院的。”
转头看见林田园走了过来,忙把林田园介绍给王宜迦。王宜迦看了看林田园,又看了眼梁磊,嘿嘿笑着对林田园说:“都说你是T大的校花,今日一见,果然……”他咽下了“名不副实”四个字。
林田园笑着点头,“都说你是经管学院的摄影大师,今日一见,果然……”
王宜迦想不到自己的名气传到了美院,很高兴,“果然如何?”
林田园嘴里说着:“果然,气质独特!”心里却说:“果然,经管学院的一朵奇葩!”
王宜迦又看了看沐易生,终于确定了她是个女的。想起来刚才自己不但捏了她的脸,还揽了她的肩,甚至还拍了人家的头,呃……好像还摸了两把!
此时又见沐易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刚被捏的地方还留了两个白白的印子,他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莫名想起《阿Q正传》。仿佛自己成了阿Q,而沐易生就是那个被阿Q欺负了的小尼姑。这么一想,就觉着刚才摸了沐易生头皮的手指也像阿Q摸了小尼姑的手指一样,有点古怪——不是滑腻,而是觉着有点硌手。
沐易生的头剃了快一个多星期了,新的头发开始冒了小芽,她发质柔软,颜色接近于褐色,此时头皮上看上去虽然光秃秃的,可摸着就不会滑腻了。
倒是刚刚捏她脸的那两个手指头有些滑腻的古怪,这么一想,王宜迦更加不自在起来。左右看了看,把那肢解了的相机递到她面前:“我说,校友归校友,这怎么算?”又指着地上那些碎片,无限悲愤:“这尼科尔镜头还是刚配的呢!”
沐易生只想着奖学金和助学金的事情,还没顾得上眼前,这会儿一看那相机,吓了一跳。王宜迦这相机镜头伸出来比她的手掌还长。她记得禾苗有个单反相机,据说配置还是最低级别的,镜头没王宜迦这个一半长,都要一万多,王宜迦这个也就可想而知,一定是贵的离谱!
“什么怎么算?这又不能怪我。”赔不起,只好赖账,再说了,确实不是自己的缘故。
“要不是因为你,我这相机能成这样么?”王宜迦一边摆弄着那开裂的镜头一边诉讼着沐易生的罪状,连带着把手指头那层古怪的怨气也含在了里面。
“谁让你毛手毛脚抓我肩膀的?”别的倒还好,她就受不了别人乱揉她肩膀。沐易生的忌讳相熟的人都知道,车青橙平时敢没大没小的对她呼来唤去,但也绝不敢去招惹她姐姐沐易生的肩膀。如果说练武不到家的人都有一个死穴,那么肩膀就是沐易生的死穴——不能碰!万一被碰了,第一反应就是搁倒对方以求自保。
王宜迦见那镜头完全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任命地叹气。错把人认作男生也是他不对在先。“毛手毛脚”四个字仿佛扎到了他的死穴,他彻底没了底气——但是觉得憋屈。
“你练过?”王宜迦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沐易生不解,就问:“练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练过跆拳道。你黑带吧?几段了?”
沐易生嘟囔一句:“没练过跆拳道。”
王宜迦深受打击,没练过的丫头片子就能一下把他搁到,他觉得很丢面子,可又不好意思追着人家索赔。末了只觉得对着沐易生就憋屈。他瞥了眼沐易生,哼了一声:“懒得跟你计较!”
一掉头,再也不看沐易生一眼。而沐易生还在纠结着奖学金和助学金的事情,一时之间忘了让王宜迦把刚刚拍的相片删掉。
梁磊见林田园想要走,便没话找话地问沐易生:“沐同学没练过身手还这么好?是不是美院的体育课跟宜迦他们学院的体育课不一样?”
沐易生不敢开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上体疗课。”
体疗课是专门给那些身体不好的学生开设的体育课程,要有医院开的关于此学生不能进行剧烈体育运动的证明才能上。其他正常的学生上全校性的体育课程,考试的时候要跑一千五、仰卧起坐和铅球,沐易生她们只考太极拳。
王宜迦听了,倍受打击,忍不住掉过头来问:“你居然去上体疗课?!那你那太极拳都是课上学的?”
“我跟我师父学的——那不叫太极拳。”沐易生也不敢再惹王宜迦,忍着不耐烦回答。
“那是什么功夫?”林田园也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我初中的时候身体不好,看医生也没有用。我爸爸怕我活不长,听了一个老姨婆婆的话带我去我们那边的天堂庙里求师父。师父收了我为弟子,教我一些佛理和功夫。我一直练到现在。”
梁磊十分怀疑,讥讽地说道:“哟!世外高人啊。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师父法号叫赶早,他原来是在贡嘎山那边出的家,后来才到的我们那里,俗家的名字他不说,我们也不知道。”
她怕梁磊不给她奖学金和助学金,因此有问必答。
“高僧就是高僧。”梁磊刚要再讽刺几句,林田园提出要回去收拾东西。梁磊不敢留,帮两人叫了出租车,又送了两人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