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易生吃饭一直是细嚼慢咽,曾经一段时间她还数过咀嚼的次数,然而朱亮比她吃的还慢,因为他在不停地说话。符易生吃完了,只是放下了碗,还拿着筷子,直到朱亮吃完了,她才把筷子放下。朱亮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心下又赞叹了一回她的教养。
等两人都吃完了饭,食堂里也没剩什么人了。朱亮起身去拿了两杯橙汁,两人坐着闲聊。符易生不是多话的人,又不太想继续跟朱亮聊下去,只是苦于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要离去——十几年来所受到的教育让她拉不下脸来跟朱亮提出要回去的请求。在经过了企图平辈论交而不可得之后,她已经把朱亮当做了长辈,长辈在说话,她这个晚辈要认真的听着。于是她就干坐着,脸上挂着呆滞的笑容,朱亮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后来说到接活儿的事情上。
朱亮看过她的PPT,那时候才知道她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同情之中对她不免多了几分怜惜。想到她家三个孩子上大学,其中两个还是艺术类学生,就暗暗担忧。符易生一门课程下来,作业费用远远超过她的生活费,更何况还有个学唱歌的妹妹。朱亮记得本科的时候,学校里的那些音乐系的学生一个话筒就是成千上万的,总之,艺术这个玩意儿,费起钱来比烧钱还快!他想难怪符易生要做很多兼职。
朱亮慎重地开口:“易生,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以前在长沙鹏志画室的时候你踏实好学,我就很佩服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也许我能帮帮你。如果想接什么活儿或者带什么画班,我也可以帮你介绍介绍。我虽然刚来这里,不认识什么人,但是可以问问我导师,我跟他关系还不错。还有,我大学时候的一个老师来北京办画廊了,你如果有什么作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送到他那里寄卖。哦,还有个以前的同学,来北京画画,在通州那边办了个考前班,一个月前让我帮他物色一个教设计的老师。唉!我那时候好几次打你宿舍电话你都不在,你舍友说你有事,我想你应该很忙,就没告诉你。”
符易生听了连连惋惜。朱亮看她抿着嘴,连忙说:“要不我再帮你问问他吧,不过不能打包票,毕竟一个多月了。”
符易生抿着的嘴马上弯了,眼睛也亮了:“那太好了!谢谢你。”又问了朱亮那个大学老师画廊作品的风格。
“我的色彩不好,素描要不要啊?”
朱亮笑:“什么风格都可以的,素描当然要啊,速写也可以的。我记得三年前你的素描功底就是画室里面最好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都是朱亮问她回答。六点半的时候,食堂要关门了,两人这才出来。朱亮提议送她回宿舍,符易生本来打算晚上要去图书馆的,想想也就算了。
路上又闲聊了几句,主要是追忆往昔在鹏志画室时候的事情。符易生本来一直很想问问朱亮那时候为什么不给她回电话,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很多话其实都不必问,再说她也早就过了非得追问清楚不可的劲头了。
她虽然不开口问,心里却是存了芥蒂,因此都是朱亮说她默默地听。
到了宿舍楼下,符易生笑着跟朱亮道别:“朱导,今天谢谢你了。”
朱亮很大度地说:“跟我就不要再客气了,别叫朱导,也别跟在鹏志画室里一样叫我老师,都把我叫老了。再说了,现在都一个学校了,你就叫我师兄得了。”
符易生想叫师兄是自己占了便宜了,就欣欣然地点头答应了。正要进楼,又被朱亮叫住了:“你磕破了头,那个老板知道不知道?”
犹豫了一下,她摇头:“应该……不知道吧。怎么了?”
“你这应该算公伤,按理来说,老板要付你医药费的。可是你都是在校医院包扎的,没有发票……”朱亮面有难色,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等过两天我找些医院开的票据给你,你拿去找你们老板,让他报销。”
恍然明白过来,她指着自己的头连忙问:“这个可以报销?”
“当然了,你这是工伤!”朱亮说得很笃定。
符易生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心地笑了:“太好了!那我那一天不算白干啊。呵呵。”
“什么白干?”
“唉!那天从梯子上摔下来之后,师姐带我去附近的医院包扎,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八百一十七块。我画一天壁画才八百,还要自己倒贴十七块钱呢。要是能报销,那我就有钱还给师姐了,上回去医院的钱,还是她付的呢。”
朱亮笑:“你帮她忙才受的伤,她理应帮你。”而后庄重了脸色:“符易生,我没想到,你的条件这么苦……你别想太多,也别太过担心了,就算条件再艰难再困苦,生活还是要继续的。面包总会有的,你不要太有压力了。”
符易生茫然地点头上楼,回到宿舍,才恍然明白过来,朱亮今天又是钦佩又是同情又是帮忙介绍活儿,估计多半是因为那封把自己身世和家境描写的惨绝人寰的感谢信,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同情。
身世是真的,但是家境……符易生踟蹰半天,决定既然每年院里都把特等助学金给自己,那还是一瞒到底的好。至于到处兼职敛钱,那是一门爱好,别人要怎么想她就管不着了。
一进宿舍的门,包都来不及放,她就急急忙忙的翻箱倒柜。
眼角余光中看见宿舍就只有耿琳在,罗苗还没回来。
本来一个宿舍住的是四个人——罗苗、耿琳、潘晓雯和符易生。但是潘晓雯大一下个学期就搬出去跟人合租了。符易生前两天才知道,跟潘晓雯合租的那个人是个留学生——男的。她当时曾惊讶而困惑地追着罗苗和耿琳问:“我在长沙考前班学画画的时候见过一些人同居,但是他们都是社考的人。还在上学就能同居么?学校不管么?晓雯的爸爸妈妈也不管么?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晓雯知不知道你们知道?她如果知道你们知道了,那她怎么还好意思跟人家同居——都还是学生呢!”
结果那两个人大翻白眼,各自在心里把符易生鄙视了一番,不给她解惑,只摸着她的头叮嘱:“少儿不宜的事情,你这个乖宝不要问。非礼勿听,非礼勿问,知道不?”
符易生有时候并不会刨根问底的去求知,既然都说了是“非礼”,她就不闻不问了。
她动静太大,耿琳回过头来,诧异地问:“你今天不去图书馆?”
一口咬下半个法式小面包,她含糊着回答:“饿……”
“没吃晚饭?”耿琳更加诧异,往常符易生是到点了准时吃饭的。
“没……吃……饱。”
“哦。”符易生的胃是个无底洞,耿琳见怪不怪,“你慢点儿!饿死鬼转世似的!我这里还有薯片,你吃不吃?”说着她拉开桌子下面的小柜子,拿出来一大包薯片。
符易生吞下小面包,长顺了口气说:“琳琳,你又吃垃圾食品!这种东西没营养不说,还含有大量的脂肪和能量,吃多了破坏食欲,会变胖的——你昨天还说要减肥来着!薯片吃多了对皮肤也不好的,你看你这一脸的痘痘。啊,还有,薯片里面的盐分含量超级高,吃多了会增高血压,很容易造成糖尿病的!有的薯片里面还有致癌物质,叫什么……什么……反正会致癌!”
耿琳的身高和体重都是165,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熬夜,皮肤粗糙的像戈壁。符易生的每一句话都戳到了她的痛处,此时她抱着头求饶:“易生!求求你了别再唠叨了,我错了,真的!我就是昨天去超市一个冲动就买了这一包,我发誓我再也不买了,我发誓!”
“嗯!”符易生点点头,也觉得自己有点唠叨了,“吃完这一包就不要再买了,还有,冲动是魔鬼!”
“是!”
见她认罪态度良好,符易生也就不再教育她,转身又去拿了一个小面包。
耿琳看着她的背影嘀咕:“真不知道你那姐姐和妹妹怎么受得了你!唉!”
符易生站在耿琳后面,一边嚼面包一边看她画画。
耿琳喜欢漫画,平常喜欢画一些动漫人物放在校内网上。美术学院最后一个月的选修课,耿琳选的都是信息系动漫专业的课程。符易生一直以为她最终要转到信息系学习动画设计,然而一到可以申请转系的时期,平日里对陶瓷专业抱怨连天的耿琳却一反常态的开始眷恋起陶瓷系这块作业少课程轻松的土地,赖着不肯走。
符易生再一次困惑地问她:“琳琳,你这么喜欢漫画,为什么不转系啊?过了这个学期,再想转系,就转不了了。”
符易生这一届,直到大二才细分专业。T大美院设计中最火的系是信息系,最强的是装潢系,最有钱的是环艺系,最古老的是陶瓷系。
开课的早,并不意味着学习的人多,这是一个浮躁的社会,没有人会静得下心去做一些陶陶灌灌陶冶情操——闲情逸致那是有钱人才有的玩艺儿。更多的人都选了信息和环艺,或者装潢,因为来钱快,挣钱多。学生的追捧,造就了专业名额的分配不均,于是学校出台政策,分系的时候,先看学生的自愿,如果报名的超标,就按学分绩来优先录取,没录取上的,就强行调剂到人员不满的系。
每一年信息系都是人满为患,而陶瓷是爆冷门,甚至出现过连续两年招不到一个学生的惨状。03级陶瓷班总共只有八个人,期中只有符易生、罗苗和耿琳三个人是第一志愿填报的,其他的全部都是调剂来的,并非自愿。
而耿琳的成绩也算可以,完全有可能去信息系的,况且她又是那样的喜欢动漫。可她进了陶瓷系。
“中国的动画,短期之内,没得救。”耿琳看着她狼吞虎咽,心想一顿饭要吃半斤米都还是这么瘦,怎么我喝口水它就会长肉呢?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符易生动用所有从耿琳那里听来的中国动漫的现状,认真思索一番,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着说:“那倒也是。就算你转系了,中国的动漫也还是没得救。那你还是不要转系好了。”
耿琳一脸戾气地转头,手写笔在手中“咯吱”直响。
她眼冒凶光,咬牙切齿:“符易生我真想掐死你!”
“为……为什么?”符易生在耿琳邪恶气场的逼迫下,委屈困惑的后退了两步。
耿琳深呼吸,硬生生换上一张和蔼的笑脸——转变太怪,以至于面目扭曲,神情更为可怖。
“其实你的意思是说,我一个人势单力薄,就算转系了,也不能力挽中国动漫的狂潮,是不是?”
不等符易生回答,耿琳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又立马换成另一副恶狠狠的嘴脸威胁道:“快回答‘是’!”
符易生的肩膀怕痒,此时在耿琳的利爪下,宛如一条被人扼住七寸的小蛇,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是!是!”
两人正闹着,罗苗回来了。见着符易生,也诧异了一下,“难得你今天没课还在宿舍。”
罗苗是江苏无锡人,身材娇小,玲珑有致,一张娃娃脸甜美可爱。此时见符易生还在吃小面包,就别有深意地问:“哟,易生啊,陆铁公鸡请客,世界第八奇迹,你怎么就不狠狠地宰他一顿,反而回来啃面包?”
“什么?!铁公鸡请易生吃饭?!”耿琳也回过头来。
“是啊,我跟陆海在十食堂吃饭的时候看见他们了。我还看见他们相谈甚欢呢。”
因为朱亮生活节俭,从不请客吃饭,就连开学见面会之后的导员请学生班搓,都是AA制的,因此朱亮得了个外号——铁公鸡!
“不合胃口,就吃了二两饭,好饿啊。”符易生摸着还瘪着的胃,“也不能怪他,平常女生吃个一两就够了,是我的胃太大嘛。”
“那倒是,你一顿饭够我们吃两天的了。你个大胃王,怎么就吃不胖呢?”耿琳过来愤愤不平地揉捏符易生的胳膊和腰。罗苗也过来捏符易生的脸——她一直嫌弃自己的娃娃脸太胖。符易生叼着小面包轻轻松松挡开张牙舞爪的四只手。
“易生你老实说,铁公鸡跟你什么关系,怎么会请你吃饭?不会是想追求你吧?”罗苗诡笑着逼供。
女人的思维果然奇特,一顿饭而已,就会联想到男女情感方面。符易生这样想着,仿佛她自己不是女人。她一边感叹着,一边把这前因后果说了出来,打消那两人的疑虑,末了说:“我倒追他他都不会要的,怎么可能会来追求我?”
耿琳看着符易生点头:“我觉得也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个印度阿三似的,瘦得跟自动铅笔芯一样。前面飞机场,后面也是飞机场。我说,易生你到底什么时候发育啊?我们从两年前见你到现在,除了个子之外,就没看见你身上长别的!”
符易生摸着下巴做深沉状:“也许……我本来就是个男的?”
“去!有你这么罗嗦的男的?!”罗苗白了她一眼。
符易生嘿嘿地傻笑。开了电脑上网,先看了邮件,果然有一份是朱亮给她的,通知她参加今天下午的会议。
关了邮箱,想了想又开了QQ,给在平遥画毕业设计的吉钰留言,让她注意身体,晚上要盖好被子免得着凉,白天出门画画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等等。而后又上了校内,系统提示,宜室宜家给她留言了。
宜室宜家:我明天来T大,有时间的话,见个面行不行?方便的话,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到时候我打你电话。
宜室宜家是符易生在校内网上的朋友,符易生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加她为好友,想了很久,只依稀记得是因为宜室宜家相册里面的一张雪山风景的照片。符易生很喜欢那张照片,就在它下面留了言赞赏一番,而后宜室宜家就发了加她为好友的请求。
对于别人的好意,符易生向来欣然接受。她很乐意向不认识的人展示她的热情,反正是在网上,再怎么样也不会进入现实生活中来干扰她,进不了她的内心,扰不到她的清净,这样很好。然而成为好友之后,除了开始的那一次聊得久一点之外,其他的几次聊天记录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是每次只要宜室宜家一上传照片,符易生就会一张一张地写评论。没办法,谁让宜室宜家上传的全是雪山和寺庙的照片。而符易生对雪山和寺庙有一种狂热的执念。
符易生很善于把现实的苦难与理想的美好融合在一起,有时候能产生一种完美的互补。现实中的她,木讷呆滞,有些傻里傻气,用时下流行的一个字来形容,就是有些“二”,但其实符易生的内心,却有一个无比丰富的瑰丽世界。
宜室宜家的留言日期是昨天的。符易生有些懊恼,转而又松了口气。宜室宜家说的是今天来T大,现在一天即将过去,那也就是说,她不用跟宜室宜家见面了。
符易生半是高兴半是失落。她还年轻,又处在最容易躁动的青春期,心里难免会有些童话般的瑰丽遐想,所以一想到可能错过了一个结识异性朋友的大好机会,不由得有些失落和懊恼。能归为她好朋友的异性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朱亮是不能算的。当年朱亮对她多方关照,然而一直是以老师自居的,算不得平辈,即便后来符易生考上了大学,按理来说,够资格与他平辈论交了,他却单方面的断了联系。
因此符易生觉得自己在异性朋友这方面是十分的缺乏的,用吉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说:这是人生当中的残缺!
断臂维纳斯的残缺是美的,只是普通人很难有维纳斯断臂的勇气与豁达。中国人向来追求十全十美,少有人喜欢“残缺”,因此即便符易生一直希望自己心如止水,可是在追求人生完美上,也不能免俗。她没有跟陌生的异性当面畅谈的经历,没有玩过网友见面,更不曾网恋,就连异性朋友也很少结识——她的“残缺”很严重!
“残缺”严重的符易生回想自己这十多年的生命历程,越想越觉得自己“残缺”的厉害,以至于有时候她想补,都觉得无从下手。
刚巧,有个宜室宜家。于是符易生兴匆匆地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传头见罗苗去中厅,倒让她想起一件事情来,连忙追上去问她:“苗苗!你要用电话么?”
“明知故问!”耿琳白了她一眼,“她每天晚上不跟她们家小海煲一次电话粥她就睡不着!”
符易生商量着:“苗苗,我先打个电话行不行?”
罗苗吓得蹦开去:“你不会给铁公鸡打电话吧?!”
“不是!给林师姐。就几分钟,不会耽误你煲粥的。”
“快去快去!”罗苗推她,自己去洗脸刷牙做煲粥前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