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缺德与小气

朱亮他们领了获奖证书之后就往后站，让三四年级的本科生上台。符易生夹在一群获奖者中间走上台去。她拿的是安居置业提供的的奖学金，自然是由常磊给她颁奖。
常磊到她跟前的时候，将眼光从她在舞台强光照射下显得更加铮亮的头顶扫到不断渗出水来的脚尖，而后抬眼，朝她笑了笑。
常磊笑的时候嘴有点儿歪，露出左边一颗小爆牙，显出些邪气。
符易生瞪着他，心里哼了一声。
常磊又俯视了一下符易生亮堂堂的头顶，最后笑盈盈地对着她头上的伤说：“恭喜啊恭喜，沐同学，请务必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符易生在心里又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常磊。等常磊伸手跟她握手的时候，符易生手上用了点力气。常磊的笑容一僵，想往回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却被符易生下狠力的重重握了几下。
符易生诚心诚意地说：“谢谢梁先生。”然而她皮笑肉不笑，眼里万年无波，这份诚意就打了个折扣。
常磊努力的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不变。符易生一边暗恨自己的力气小了点儿，应该下狠劲儿的捏着常磊的手，就当是在拉坯练臂力，而后第一次后悔自己怎么不留点儿指甲，不然就能不动声色地报复常磊了。
三四年级的领完了奖也往后退了两步，站在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前面，看着一二年级的学生上来领奖。所有的获奖学生领完了奖，站在一起捧着证书照了好几张大合照，又跟各个领导照了合照，然后校党委书记拿出来五张纸慢条斯理地发表感言。
符易生裤腿湿了贴在身上黏黏的十分不舒服，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一双脚又仿佛泡在了冷水里，她只好一边念《心经》一边活动十个脚趾头，在鞋子里面踩着水玩儿消遣时间。等她打了五个喷嚏、念了八遍《心经》之后，校党委书记终于感叹完了，宣布“2005年T大美术学院奖学金答辩大会与颁奖大会圆满结束”。
学生们“轰——”的一声蹿下台去，拿了包就往门口冲。朱亮照相的时候就站在符易生的后面，等下了台，看了看手机说：“现在五点，还有半个小时才吃饭，我先送你回去换衣服吧，不然要着凉了。”
符易生一想，自己一没带钱二没骑车，走回宿舍得十多分钟，再说了，自己确实有感冒的症状，朱亮能送她当然更好了。
她本来想找个认识的同学载了她回宿舍，无奈两人随着人流出了大礼堂，符易生放眼一看，她们班的罗苗和耿琳拿的是二等奖学金，不需要答辩，别的系的男生不认识，女生倒是有很多相熟的，但没一个骑车来——人家的对象都撑着伞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口了，自然不用自己骑车。符易生暗暗地叹了口气，只能跟着朱亮了。
人多，又是下雨天，朱亮不想跟别人挤，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和符易生去停车棚下找车。符易生就在路口撑着伞等着。
没一会儿，朱亮推了辆女式自行车过来。
看了看朱亮那辆车，符易生犹豫着问：“这个车……”
朱亮笑了一声说：“嗐！在西门外面买的二手车，才三十块钱，可划算了！”
符易生点头：“确实很划算！”
符易生又瞄了朱亮的自行车一眼，她一直固执地认为，男生骑女士的单车不太象样，用一个很时髦的词来说，有些猥琐。
朱亮看老天爷还往下垂着泪，就轻叹一声说：“那个……易生啊……”
“怎么了？”符易生看着那后座上的斑斑锈迹，想从书包里找纸巾擦一擦。
“我这个车技吧……唉，不是很好，要不……”朱亮看了看自己的后座，有些犹豫，他是收到T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刚刚去学的车，至于这个车技么，只比马路杀手强一点儿。
符易生以为他不想请她吃饭了，一顿中档价位的饭四块钱，八顿饭朱亮就可以再买一辆自行车了。于是符易生马上补充：“要不今天就不去了吧，反正都是一个学校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请我吃饭吧。来日方长嘛。”
“那怎么行？”朱亮坚持着，“我说好了要请你吃饭的，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你，绑也要把你绑去！”
他这么坚持，符易生倒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犹豫了一下，撇撇嘴问：“拿了奖学金也不能够奢侈啊，你的学费要两万呢。”
言下之意，饭就不吃了吧。
她浅浅笑着，两道粗黑的眉毛和不大不小的眼睛跟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嘴角向上弯了个小小的弧度，看上去任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十足的呆头呆脑。可是落在朱亮的眼中，符易生此时的呆样就成了天真单纯的蠢萌。
这样很会为他人着想的符易生，让朱亮觉得心里暖暖的，又见她露出些微“不要去了吧”的哀求眼神，顿时刺激的朱亮那宽厚而柔软的胸膛平白的生出无限豪情来。于是他“啪——啪——”地拍了两下胸脯，在柔软而厚实的胸脯的颤动中豪情万丈地说：“学费我早就交了，下一年的学费我也存好了。”
“那生活费呢？你要买画笔纸啊什么的，开销挺大的。”符易生微微皱着眉头给朱亮算账。
“这个你就更加不用担心了，我导师一个月给我六百补贴，加上学校的四百生活补贴，有一千了，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你就放心吧。我看我们就走着回宿舍吧，就当雨中漫步。”朱亮望着雨帘，想了个很浪漫的词。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暗暗撅嘴：学费交了，下个学期的学费还存了，一个月光读书就有一千的补贴，他还买二手的女士单车——男士崭新的单车紫荆超市也不过卖一百二十块……
又暗自叹了口气，她笑得一脸真诚：“还是骑车吧。我觉着有些冷，想早点回宿舍换衣服。朱导，我带你吧！”
朱亮楞住了，见过男生带女生、女生带女生、男生带男生，就是没见过女生的后座上带着个男生的。
所以他就笑着问：“这样……不好吧，那个……我挺重的，有一百七！”
“没关系。我从小学六年级就骑车，我姐姐和我妹妹一起坐在车上我都带过，现在还可以带。她俩现在加起来，比你还重二十多斤呢！”看着朱亮微微窘迫的脸，符易生瞬间热情起来，说着就要去推车。
朱亮往旁边一闪，扶着龙头险险地躲过，身体歪进了雨中。刚巧一辆黑色的奔驰疾速开过，碾过那路边的一个大水坑，这一下褐色的泥水溅了朱亮一头一脸，今天为了领奖而下狠心新买的白色T恤瞬间就成了一幅写意的泼墨山水图！
看清楚了自己的状况，他气得大骂：“怎么开车的？没长眼睛啊？”
符易生连忙掏纸巾给他，顺便把自行车接过来，嘴里问着：“朱导你没事吧？”
朱亮觉得自己的形象一下子就给破坏了，情绪瞬间低落，摇了摇头，擦了脸上身上的污点。
符易生趁机跨上车，“朱导，我先送你回去把衣服换了吧。”看了一眼那辆飞驰而去的车子，又说：“这人真缺德！”
朱亮皱着眉附和：“就是！”
符易生一手稳稳地扶着龙头，一手撑着伞，看着朱亮很豪迈地说：“哎，朱导，上车吧！”
朱亮万分为难，可又想不出其他的办法，自己这副模样，想必不会好看，忸怩了半天，末了期期艾艾地看了眼符易生，只好认命地说道：“那我帮你打伞吧。”
朱亮一坐上去就开始想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拐弯的时候要不要揽着符易生的腰保持平衡。他瞄了一眼符易生细细的腰身，想着怎么这些年来她光长个子不长肉，还是跟四年前一样瘦。他知道回宿舍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拐弯，于是就在心里仔细拿捏着等一下拐弯的时候揽住符易生腰身的力度，只是没想到符易生的车技十分的好，就连四十五度的拐弯，朱亮也没觉出来跟走直线有什么不同，等他终于决定要用多大力气的时候，已经过了拐弯！
朱亮对符易生的车技不知道是该敬佩还是该遗憾了。
朱亮的宿舍在符易生宿舍的后面，中间隔了两栋女生宿舍。符易生把他送到他楼下，本以为朱亮会取消今天的请客，没想到朱亮跟今天这雨似的，十分的坚持不懈。
符易生回宿舍，舍友罗苗和耿琳都不在——耿琳今天下午有两节外语系的写作课，罗苗肯定是跟男朋友陆海泡图书馆去了。符易生洗了澡换了衣服，喝了包板蓝根，又打内线电话给朱亮，提醒他要预防感冒，等下出门要穿雨靴，北京早中晚温差大，多穿一件衣服以防着凉等等，跟朱亮约了五点半在她楼下见，然后一起去吃饭。
五点二十八分，符易生下了楼，朱亮换了件黑色的T恤衫和藏蓝色的牛仔裤，穿了一双黑色凉鞋撑着伞来了。
“我们去哪里吃？”
朱亮得意的一眨眼：“跟着我走吧，我昨天找到一个地方，水煮鱼挺有湖南口味，还不太远——从这里走过去，也就十分钟的路，价格还实惠。”
符易生一路上低着头，两人各自打着伞，不太好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没一会儿就听见朱亮说：“到了！”
她茫然地抬头，看见一栋跟宿舍后面的紫荆园食堂很像的建筑，只不过上面写的是“听涛苑”。
这不是传说中的十食堂么？
前段时间学校为T大二十个食堂重新命名，十食堂的名字最后定为“听涛苑”——十食堂旁边有一条贯穿T大南北的小水沟，夏天下暴雨的时候，天公作美的话，学生们能有幸听见几次小河流水哗啦啦的声响。
符易生跟着他进去，因为是走路来的，比其他骑车来的学生晚到了几分钟，座位基本上都被占满了。朱亮审视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两个空位，桌子上还残留着无数饭粒——吃饭的人多，清洁的大姐忙不过来了。朱亮叫了清洁的大姐把桌子收拾干净。
符易生一边坐下一边想：唉，不知道十食堂有没有苦瓜炒蛋。
“你先在这儿占座，我去买菜，反正我们俩口味差不多。你米饭要吃多少？二两够不够？我平时看别的女生就吃一两，你不会也吃那么少吧？”他想着符易生这么瘦，必然是吃的很少。
“哦，那……那就二两吧。”符易生比划了一个胜利者的手势，笑盈盈地回答他。朱亮见她难得流露出女孩子该有的娇憨，不由地笑了笑。
没一会儿朱亮捧着一个火锅过来了，嘴角挂着侥幸的微笑：“最后一锅水煮鱼！”转身又去买了一份干煸豆角，一份番茄炒鸡蛋，两份米饭，然后又去了一次。符易生趁机去取了筷子和勺子，本想去打两杯温水，看见朱亮去了卖饮料那边的窗口，就坐了回去。不久朱亮端着饭盘过来，上面放着两碗玉米糊。
符易生把筷子和勺子给他，微笑着吃起来，心里却暗暗撅嘴：白开水都不舍得打一杯，给我喝吉钰她们家专门喂猪的玉米糊糊……
“尝尝这鱼，又辣又香。”朱亮夹了块鱼给符易生。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符易生吃了一小块。
“怎么样？”朱亮问了又自答：“很不错吧。以前在家里就经常吃这道菜，后来在学校，条件艰苦，生活拮据，就不怎么吃了，没想到，在北京还能吃到口味这么地道的家乡菜。来来来，多吃点儿，别客气啊。”
符易生笑着说：“你别光叫我吃啊，你也吃。”
心里却想：生活拮据，还能长了那么大一个小肚子？
符易生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想了想猜测：“也许只是虚胖。”
而后便一脸崇敬地看着朱亮，“虚胖成这样，那也挺不容易的……”
朱亮见符易生目光钦佩的在他身上扫描了一周，多少有些得意，就笑着开玩笑说：“以前我就在想，以后有钱了，就每天吃一条鱼。听说吃鱼能变聪明，你这么聪明，考上T大，小时候一定每天都吃鱼吧？”
符易生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聪明，不由骇然，半响脸上才木讷地笑着说：“哦，我小时候也不怎么吃鱼，鱼汤倒是经常喝。”
她跟赵忆卿周易养年岁相差无几，因为各自的来历又是一言难尽，符天就更不能厚此薄彼，非要一碗水端平。做了鱼，给这个剔了刺，就不好不给另外两个剔。三个女儿三张嘴，而符天只有一双手，忙乱过一次之后，他就改做鱼汤了。符天那时候二十出头，还是个大男孩子的心性，跟自己那三个小女儿没什么差别，要吃鱼汤，还不肯去菜市场买鱼，非要拉扯着三个小孩子去酉水河里面钓。
钓鱼讲究的是耐心，三个小姑娘围着鱼竿叽叽喳喳，于是大鱼们纷纷绕道远去，只有很傻很单纯的小鱼上钩。
小时候的糗事没必要在朱亮跟前说，她只是带着笑意含糊地讲：“做汤的鱼都是我们自己去酉水河里钓的，那鱼比小指头还小，炖了汤之后连牙缝都塞不住，爸爸倒是不用担心我们被鱼刺卡到。”
她说的轻松，朱亮听得沉重。
他鼓励地看着符易生：“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努力。”
“嗯。”符易生笑着点头。
“你看我以前，大学的时候，连学费都出不起，还是我自己去借的。我们学校不像你们学校，有这么好的政策和这么多的赞助者，我们连国家贷款都没有。还好我有点美术功底，就跟着老师出去带画班。我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读研的学费也是我自己打工挣来的。大一的时候我因为差一千块钱学费，差点被学校退学。那时候，所有亲戚都躲着我，最后走投无路，我哥哥卖了家里的牛和一头猪，才把三千块钱凑齐。唉！那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困难。那时候啊，差点三餐不继！”
似乎为了博取符易生的认同感，朱亮也说了一段自己的悲惨往事。起先符易生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是抿着嘴唇，本来就薄的嘴唇被她抿成了一条缝。她淡淡地看着朱亮，模样即安静乖巧又无辜可怜。到后来听到“三餐不继”几个字，她突然就悲从中来。
看了看眼前笑得万分慈爱的朱亮，再看看桌上被搅得稀烂的水煮鱼和一塌糊涂看着让人恶心的西红柿炒鸡蛋，以及吉钰家只给猪吃的玉米糊糊，符易生的眼里霎时间就漫起了一层水意，觉得自己就像只知道傻玩傻乐的小叫花子，在街上闲逛晒太阳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变得阔绰的昔日老友，老友大发慈悲，追忆往昔，请她喝了一大海碗小时候两人经常喝的野菜汤！
朱亮见她眼里的水越来越多，以为她在为家里的困难而窘迫难过，连忙安慰她说：“可是你看我现在，一张画就能卖三千。所以说，只要好好学习，把画画好，拿一个高文凭，挣钱还不容易么？我跟你说啊，你现在的困难，跟我以前的那些困难一样——都是暂时的！就前几天，我还卖了四张画，三千一张，一下子就挣了一万二！”
符易生越发地觉着悲哀，使劲地眨眨眼，本想把那些快要暴涨的水关起来，然后按照礼貌配合地给与朱亮一个钦佩与崇拜的眼神，没想到那水“唰”的一下决了堤。
朱亮慌了手脚，一边深深佩服自己居然有把人给劝导哭了的本事，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找纸巾给符易生，无奈没有出门带纸巾的习惯，又不能伸手去给人家擦，于是他窘的手足无措。
周围的人看着两人眼神复杂，以为是在上演痴情女子绝情汉的戏码，对着朱亮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朱亮一时间尴尬无比。
符易生慢吞吞地从包里掏出一块白底绣粉色小花边的小手绢，一边擦眼泪一边悲哀着：“挣了一万二，就请我吃水煮鱼——小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