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亮接过符易生的感谢信,见符易生眼巴巴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朱导,这封信……”
朱亮还以为她担心讲得不好,连忙笑着安慰。
“朱导,这封信是写给助学金的,不是奖学金的。”
朱亮一惊,拿过来看了看,果然,在成绩汇报那段里面并没有写符易生刚刚在台上念的那些奖项,而最后那几段话里,所有助学金的字样全被符易生在台上换成了“奖学金”,还加了那些“鼓励”“激励”等等词语。
朱亮越看越惊,鼻头上冒出来几颗晶莹的汗水。
他过五关斩六将,辛辛苦苦地考上研究生,又千辛万苦地博得导师的青睐,推荐他当了美院本科三、四年级的辅导员。刚当上辅导员就接到这么一次大的活动要组织,朱亮觉得责任重大,一个小的失误就能使他在导师心目中的勤奋好学会为人处事的光辉印象大打折扣,因此这几天为了答辩会的事情,他紧张的觉都没睡踏实,眼底下两条乌青。哪知道事到临头,还是差点出了纰漏——这些稿子等下是要收回来寄给赞助单位的。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想还好符易生没在台上闹笑话,不然他作为辅导员,难辞其咎。又暗自庆幸,还好安居置业不仅仅设了奖学金,还设了助学金。
朱亮看了符易生一眼,想起她上台前的种种表现,知道她是一早就知道了,心里对她又是钦佩又是感激。沉着冷静,遇事不乱,乖巧懂事,对亲人关怀备至,难得的好女孩子!
符易生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五味陈杂。四年前,她觉得朱亮虽然不是无所不能的,但是最起码稳重沉着,哪里知道四年过去了,朱亮会为了这么一点事情急出一身的汗来。
符易生忍不住唠唠叨叨地叮嘱他:“朱导,称呼中带‘助学金’的是给助学金基金会的感谢信,带‘奖学金’的才是给奖学金基金会的感谢信。虽然都是一个集团提供的,但据说是分为两个不同的模块来管理的。到时候信寄出去,他们会分别帖在公司相应的宣传栏里面,万一到时候弄错了,他们会觉得我们没有真心诚意的。叫他们寒了心,多不好啊。”
朱亮抹了把汗,连连点头。
“这都怪我,要是我看了邮件,就该自己准备稿子了。还好你想的周到怕我们忘记帮我们带了来。不然我空手站在台上,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朱亮知道这是符易生给他台阶下,连忙笑着,心里舒坦了许多:“易生啊,我等下请你吃饭吧。你看,我考研的时候你帮了我不少忙,我还没感谢你呢,上回来北京复试之后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请你吃饭,说好了等我考上了再请你。等我考上了来报到了说请你吃饭,你又一直说忙,害的我总是请不成。我看,就今天吧。”
朱亮提议请客吃饭,放在四年前,或者三年前,跋山涉水就算是爬,符易生都是非去不可的,哪怕让她掏钱她都愿意,只是现在却不甚乐意。她今天淋了雨,想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想想,怎么解决赵忆卿和周易养的吃饭问题,晚上再去图书馆看书。她刚想婉拒,却对上朱亮灼灼的目光。符易生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头——如朱亮所说,她已经拒绝他很多次了,再拒绝就有故意推脱的嫌疑了。
朱亮和符易生是老相识,早在四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符易生高二,陪同上高三的好友吉钰去长沙参加美术高考。两人经由高中美术老师吴书釉的介绍,以半价的学费进了长沙鹏志画室学画。那年朱亮刚进大一,为生活所迫去学校旁边的鹏志画室教学生画高考速写。
那时候吉钰是画室里画功最好的人,符易生是画室问问题最多的学生。没有考试的时候,别人会抽空上上网逛逛街,她俩个雷打不动的坐在冰如寒窑的画室里画画。
长沙冬天没有暖气,画室没装空调,为了节约成本,又想要采光好,破了的窗户一直没装上玻璃,阴湿的风刮进来,削肉刮骨。符易生和吉钰两个被削的浑身麻木,骨头酸疼,只有意识还指挥着一双馒头似的手握着画笔在纸上自由挥洒。
朱亮作为速写老师,初来咋到,还没学会像别的老师那样偷懒,一有机会就往画室老板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钻。他见有两个学生在画画,便也只能跟着她们耗在冰窖一样的画室里。冷的厉害的时候只好给她们两个讲解速写或者陪她们一起画画,因此一个寒假下来,三个人都是进步神速。符易生的速写,基本上都是跟朱亮学的。
符易生那时候刚刚学画,问题尤其多,一旦有了疑问,不管是谁,逮着了就问,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敢想,尤其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个简单的问题能够被她深入挖掘,问的那些师大的老师感觉像是在做一个及其深奥的课题。老师们,尤其是教艺术的老师们,性格通常都是比较随和的。在画室代课也只是为了挣点儿零花钱,轻松自在,哪知道碰上一个严谨好问的符易生。画室其他几个老师被符易生问得烦了,见了她就像见了猫咪的老鼠,四处乱窜,就是不敢跟她打照面。吉钰又忙着考试不能给她解惑,只有朱亮比较老实,又见她好学,自己一腔初为人师的热情有了受众,就尤其的待见她。她就跟在朱亮屁股后面一口一个“陆老师”,叫的朱亮心花怒放,对她也更加照顾。
后来第二年符易生高三,去长沙参加美术高考。朱亮见了熟人,倍感亲切,对她也就更加照顾,还说通了鹏志画室的老板兼校长彭图温,免了符易生的学费。
再后来符易生接到T大美术专业成绩过线通知书,她自己当时并没有觉得很激动,反而是周易养和赵忆卿等人抱着她又叫又跳。她第一个就想到了朱亮,挣脱了姐妹的怀抱就去仁立一中小卖部旁边的电话亭给朱亮打电话。那时候手机还是奢侈品,像朱亮这样的穷学生是消费不起的,因此符易生打的是朱亮宿舍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之后,符易生说自己的专业分数过了T大的专业录取分数线。那一头朱亮温和地笑着说了番恭喜的话,语气不见起伏。
符易生立刻悔悟,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给朱亮打电话莽撞了,有些自大炫耀的嫌疑。就算专业分数达到了,那还得看高考文化成绩呢。T大的艺术专业文化分都够上一个重点本科了,她实在是高兴得太早。
于是从那之后,符易生就再也没有为专业分数过了T大而波动过,哪怕后来T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哪怕后来她与另一个考上北大的男生穿着学校借来的白衬衫黑西装,打着领结,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跟在仁立一中的校长和仁立县的县长游街,她的心里也是平静的仿佛一汪死水,半点涟漪也没有。
当然,在主席台上校长和县长各自将一万块钱的奖金递到她手中的时候除外。
她去T大报名之后,犹豫了一个星期,才心平气和地给朱亮打了次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后又给朱亮打了几次,有时候没人接,有时候接通了,却是他的舍友,说有什么话他可以代为转告朱亮。符易生想了想,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让人转告的话好说,就意意思思地挂了电话——她也曾让那位朱亮的舍友转告朱亮,让朱亮给自己回个电话,但是朱亮一直没有联系她。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符易生再给朱亮打电话,接的又是另一个人,说学校改建,朱亮他们那一届搬到西校区了。
符易生打电话给彭图温,问起当年的代课恩师们的近况。彭图温将画室的老师以及助教挨个儿说了一遍,就是没有提到朱亮。符易生犹豫了半天,谈了自己的学习状况,然后说自己的速写退步了,再从速写拐弯抹角地提到朱亮。她的速写基本上都是师承朱亮。
彭图温估计是反应过来了,也犹豫了一下,才说朱亮已经不再在鹏志画室代课了。
之后又跟彭图温聊了几句,都是无关痛痒的话提,那之后,符易生再没问过彭图温关于朱亮的消息,就这么跟朱亮彻底的断了联系。直到去年中秋节,符易生给彭图温打电话例行问候。
“朱亮前几天来画室,问起你的情况,还要了你的号码,我就给了他。”彭图温带着责备地问:“好歹你们也算是师徒一场,怎么两年了就没个联系呢?”然后他很是惋惜地感叹:“我看你们在画室天天黏在一起,还以为你们现在在……嗯,联系着呢。”
符易生哦了一声说:“彭老师,打电话很贵的啊,还是长途,更加贵啊。”
彭图温深知符易生在某些时候惜钱如命,也不好责备她,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当天晚上符易生就接到了朱亮的电话,两人这才联系上。
后来朱亮说想考T大造型系的研究生,请她帮忙留意。符易生一想,报恩的时候到了!因此她去年跑造型系跑得特别勤快,跟国画系的老师混的比本系的老师还熟,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她要转造型系去学国画发扬国粹。
陶瓷系的贾腾飞见这么一个曾经对系里忠贞不二的乖学生居然都想奔别的系了,心里无限苍凉,见了国画系的老师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认定是人家过来撬墙角,而符易生则是受了人家的蛊惑一时迷了心窍。末了他还把符易生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谈了次话:“易生啊,咱们系现在虽然不怎么景气,但是世界是发展的,市场是会变化的,咱们系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大放光芒的!你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初衷,不能被外系的表面风光所迷惑!再说了,也不就是国画才是中国的国粹嘛。你知道中国的英文名叫什么吗?CHINA!那你知道为什么外国人管中国叫CHINA吗?因为早在十七世纪中国的瓷器就文明于世界了!哼!咱们系比国画系国粹多了!”
等符易生说明了原委,贾腾飞对国画系的人才重新和气起来,甚至还帮符易生跑去国画系系办公室打听考试内幕。
符易生在给朱亮联系了导师,寄了几回资料,通了几次电话之后,感觉渐渐回到了过去的那段师徒关系。
初试过了之后,朱亮五月份的时候来T大参加复试,是符易生接的站,生活住宿都是符易生一手包办。那是两人自鹏志画室分别后第一次见面。
朱亮复试完之后,来不及等通知,就火急火燎地回本校参加毕业论文答辩。他走得匆忙,连饭也没请符易生吃一顿,对此朱亮深觉遗憾。送他上车的时候,符易生笑着说:“没关系,先欠着,等你九月份来T大报道的时候再请我吃也不迟啊。”
符易生也就图个吉利的那么一说,没往心里去,没想到朱亮还记着。而且开学之后就三不五时的提一提。
没一会儿,大三的学生答辩完了,主持人宣布所有的学生上台领取获奖证书。先是研究生和博士生一起上台。符易生看着欣欣然上台的朱亮,心里隐隐地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
她对朱亮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长沙鹏志画室里朱亮教她画速写时候的模样——不胖不瘦的脸,不高不矮的个儿,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男孩的外貌,男人的但当。符易生觉得,那样的朱亮有些像她的父亲符天,让人觉得可靠而温暖。
四年过去了,朱亮除了在体重上面呈稳步上升的趋势之外,身高还一直停留在大一那时候的海拔,而且,上唇上面还钻出来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五月份符易生去接站,当场被朱亮的新模样吓了一跳。她先是觉得稀奇,后来就觉着很滑稽——符天三十九了,仿佛从来没长过胡须,面孔一直是光滑洁净的,而她的师父了尘和尚年逾六十,常年满面红光,下巴上丝毫没有一厘米的胡须!这样的认知使得符易生想当然地以为,只有那种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或者是国外的男人——譬如马克思和恩格斯,或者列宁才会长胡须,而朱亮是个才二十五的中国人!于是符易生看着他嘴上的那几根胡须,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朱亮的脖子似乎不堪承受与体重同步增长的脑袋的重量,有萎缩的趋势,再加上微微凸起的肚子,于是从整体来看,朱亮给人一种敦厚老实的憨直形象——这也是朱亮的导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南方人的身高普遍的偏矮,偏偏朱亮还站在了两个高壮的学生中间,对比之下,他就成了被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半包围起来的四川盆地。
符易生悄悄地跺了跺脚,挤出一点儿鞋子里的积水:“三年了也不长高,我就那么一个小小的俯视,都能看见他头上的两个旋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人家朱亮矮,而是符易生长得太快。四年前朱亮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六四,已经有了停止生长的趋势;而这四年来符易生正处于长个子的时期,从四年前的一米三长到现在的一米六二,增长趋势稳健而持续。她脚上穿的是周易养给她买的带了三厘米防水台的帆布鞋,自然能够看见朱亮头上的两个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