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头上怎么弄的?上回给你发短信,你说只是撞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事,我也没往心里去,可怎么会这么严重?到底怎么回事儿?”朱亮皱着眉头盯着符易生头上的绷带。
“哦,画壁画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磕的。不严重,破了点皮而已,就是视觉效果上比较瘆人。医生也说了,过两天就好。”
“画壁画?你不是学的陶瓷么?作业还要画壁画?”符易生在陶瓷系,课程基本上就是史论以及基本的陶瓷工艺,拉坯塑模顶多搞个塑像什么的。
“不是作业,是在外面帮人家画一面装饰墙。本来是壁画系一个师姐接的活儿,可她近期要跟导师去上海参加一个课题会议,忙不过来,就叫了我周六和周日去帮忙,好快点画完它。一天还有八百块钱工钱。”
她一说朱亮就明白了,美院的学生经常在外面接些跟美术相关的活儿挣些零用钱,朱亮也曾经接过类似的活儿,给人在墙上画过几张大型的宣传画。
“这样啊,既然工资是按天来算的,那你也别那么拼命,多干几天,还能多拿些钱么。再说了,身体要紧,自己得爱护好自己。”
符易生受教地点头。
“那你怎么把头发也剃了?”朱亮皱着眉头,暗自惋惜符易生那一头虽然算不上长,但是看上去柔软直顺的头发。
“天天洗头伤口免不了要碰水,上药也不方便,就给剃掉了。”朱亮一脸惊讶,符易生倒是淡定从容,仿佛现在顶着光头的不是她似的。要是再早三年,她是绝不会让他看见自己这幅模样的,只是现在,就算自己再古怪再落魄,她也能从容的出现在朱亮面前。
符易生觉得自己的定力已然是更上一层楼了,这让她十分欣慰。
朱亮看着她铮亮的头顶,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对了,从一开学到现在,就没怎么见过你,你们课程很忙吧。要是头上有伤,就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上课,笔记什么的借同学的看就可以了,再不行就找老师要课件。”
“我们课不是很忙。”符易生慢条斯理地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踪,“前段时间我姐姐和妹妹要来L大报道,但是远方一位姑婆去世了,我爸爸要去参加葬礼,来不了,只好我去带她们办手续,顺便把生活用品都买齐了。她们都是女孩子,刚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我怕她们想家,就陪她们住了两天,带她们熟悉熟悉环境,看看她们的食堂,找一家饭菜最合胃口的。你知道的,我们那里口味比较重,吃辣驱寒,可是这里天气干燥,辣椒吃多了上火,对身体不好,只是我想她们一时之间是很难调整过来的。我姐姐还好,没什么忌口的,我妹妹是唱歌的,要保护好嗓子,不吃的东西就比较多。像洋葱、大蒜、青椒……好多好多东西都是不吃的。她们学校食堂又少,只有五家!做的东西大同小异,不是炖的就是煮的——一点美感都没有,看了就让人倒胃口。那么大一堆东西烩在一起,什么味儿都没有,还没营养!她俩在学校肯定吃不好。学校周边的湘菜馆川菜馆子我去看过了,天花板上油汪汪的,做的饭菜肯定不干净,吃了是要闹肚子的。而且现在流行地沟油,就更不能去外面吃了。可是又不能自己在宿舍做饭……”
朱亮听的几次想打断她,都苦于没缘由插嘴,这会儿看符易生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怕她再说她姐姐妹妹的生活细节,连忙转问学业:“你刚刚说你妹妹是唱歌的,她是音乐特招么?你姐姐学的是什么专业?”
“我妹妹进的是音乐系,我姐姐学的是文学。”
“厉害厉害。”朱亮见符易生双眼发亮,怕她再接着说她姐姐妹妹的学习细节,正好主持人上台宣布三年级的学生准备。朱亮连忙借机叫符易生跟自己去后台,另外几个学生都在后台等着了。朱亮找了各自的稿子给他们。
特等奖学金的那个学生先上台,然后才是符易生。
本来符易生是可以拿八千元的特等奖学金的,只是学校有规定,所有奖金的数目加起来不得超过当年的学费,符易生除了奖学金之外,还评了一个五千的特等助学金。她一年学费一万一千五,因此就不能拿八千的特等奖学金了。为了这件事情,朱亮还打内线电话征求她的意见,问她是要六千五的一等奖学金和五千的特等助学金,还是要八千的特等奖学金三千的一等助学金。朱亮一说完,符易生毫不犹豫地就选了第一个。第一个选择比第二个多了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快够她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符易生拿了前几天交给朱亮的感谢信,随手翻了翻,目光一滞,而后一脸茫然地看了朱亮一眼。
朱亮问:“怎么了?”
符易生张了张嘴,摇了摇头:“没事,我看看稿子。”说着就埋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感谢信。
朱亮见她看得极为认真迫切,以为她怕上台了紧张念错,忙笑着安慰:“别紧张别紧张,你去年不是答辩过么?就当跟以前一样。”
符易生边看边点头,等她大概顺了一遍,就听见主持人叫她的名字了。符易生握着那三页纸的感谢信,脸上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波澜不惊。她心里装着别的事情,因此心无旁骛,对台下的嗡嗡的声响恍若未闻。
台下的陶瓷系系主任贾腾飞暗想几天不见符易生,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而那群嘉宾也在她一出场就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心想美院果然名不虚传,处处彰显着艺术气息,连奖学金答辩都能搞个行为艺术。
符易生跑过来的时候一双帆布鞋全湿了,水迹一直打到膝盖以上,宽松的休闲裤黏在细长的小腿上,头上又绑着纱布,看上去落拓无比。一亮相,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
坐在美院院长旁边的校党委书记低笑一声说:“贵学院的学生,果然不同凡响!”
坐在校党委书记旁边的常磊摸了下下巴,也说了句:“不同凡响!”
说者无心,听者却留了意。美院院长因本院学生生活作风问题在台上念五千字的报告念得神经过敏,此时恨不能把符易生塞到显微镜下免去观察,以便确定她不是找不到创作思路而COS二战伤员来激发灵感。
走到讲台前,符易生找到自己的PPT,看到自己名字后面标注的那一行字,本应该是“安居置业奖学金答辩”的标注变成了“安居置业助学金答辩”。符易生彻底死心,认命地点开文件。
翻开手中的感谢信。信的题目是《感谢信》,不过称呼却是“尊敬的常学军董事长以及安居置业助学金基金会所有爱心人士”——这是给助学金的感谢信,而不是奖学金的!
刚刚在台下拿过稿子的那一刻她就发现了,但是为时已晚,马上就是她上台,不可能回去再重新打印一份。就算告诉了朱亮也是无济于事。
她暗自庆幸,还好在台下检查了一遍,不然上了台照着念了可就要糟糕了。她拿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都是安居置业赞助的,不仔细看也分不出来,也难怪朱亮会拿错。
助学金的感谢信和奖学金的感谢信差不了多少,只是助学金的多了些家庭背景介绍,重点突出自己的困苦艰难,而奖学金的重点是自己如何努力地学习。她觉得应该没人会在乎这中间的小差别。
她本来还希望PPT不会拷错,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过PPT上都是一些总结性的话语,即便有一些很多年前老家困苦生活场景的照片,也不会影响大局。而下面坐的人其实就是来露个脸,走一个形式,没人会深究这些小细节。
她打开文件,跳过第一页的标题,直接从第二页开始切换。小声地咳了一下清清嗓子,翻开手中的感谢信。先照着PPT上的文字做了一个简洁的自我介绍,而后开始汇报大二一年的学习情况,亮出自己的成绩单,阐述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奖项是名至实归。按理来说,下面就是对基金会的人表示感谢了,但由于是助学金基金会的PPT,所以接下来就不可避免的要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证明自己家庭困难,这笔助学金是雪中送炭。
朱亮看着台上微笑着念信的符易生,心想这符易生,刚才还有些紧张,现在却这么镇定,跟四年前跟在他屁股后面低着头怯怯着看人的小孩儿完全对不上号,他半是失落半是欣慰。
符易生的声音偏于暗沉,平时讲话语速就很慢,此时为了防止自己念错,每念一句话都要先在脑子里过一遍,还得兼顾大屏幕上的PPT,因此语速更加慢了,仿佛老和尚念经慢吞吞。
她讲了不到半分钟,底下已经被她念得哈欠连天。
朱亮听得却是颇有兴味,觉得她不像前面那些学生,念到激昂的地方像对着敌人扫射的机关枪,念到抒情的地方声音软的能把听的人周身的寒毛吹得立起来。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平铺直叙的完全没有任何起伏,反而另有一种从容与淡定。
淡定和从容都是好的,鞭笞着人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走的从容不迫,走的胸有成足。激动和冲动都是要不得的,它们会让人暂时失去理智,做出不合时宜的决定和举动,等冷静下来,往往后悔莫及。
朱亮看着台上淡定从容的符易生,一边想着一边暗自庆幸,还好当初自己足够冷静,足够克制,没有被一时的激情冲昏了头脑,在不恰当的时间去谈一场前途渺茫的恋爱。
在自我钦佩中,他听见符易生说:“我来自偏远的山区,家里有四口人,父亲,姐姐,妹妹和我。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我父亲一个人把我们三姐妹拉扯大的。”
朱亮心想:没妈的孩子真可怜啊,以后得对她好一些。又见符易生膝盖下面的裤子全湿了,暗想她在后台准备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想必不是紧张,该是冻的。
“……我的父亲没有正式的工作。小的时候,为了供我三姐妹上学,我的父亲用他那瘦弱的身躯做过搬运工,用他那单薄的肩膀扛着一百公斤的沙袋奔波在码头与沙厂间。他那原本白皙的脊背在酷日的摧残下变得黝黑,背上的皮肤爆裂开来,肩头也磨去了那层原本光洁的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晚上父亲不能躺着睡觉,只能趴卧着,直到现在,我的父亲还习惯于这个趴卧的睡姿。”
符易生背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趴着睡觉的年轻男人。那男人一脸安详,只是嘴唇微张,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一下巴,睡的十分香甜。不用说,这就是符易生的父亲了。
符易生心想,要是爸爸知道卿卿把他睡觉流口水的照片到处乱传,会不会生气?
“……我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我父亲的杂货铺,每天最多能挣九元钱,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每年开学的时候,父亲都会为了我和姐姐、妹妹的学费发愁。他现在才三十九岁,但是已经愁白了原本黑亮的头发。”
幻灯片切换,漆黑的屏幕上出现一根白的晃人眼的短头发。
“为了供我们姐妹三个人上学,我的父亲每天早出晚归。每次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他打着算盘想给我们省下钱来的消瘦身影,我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山西老陈醋,酸楚无限。”
像是为了配合这种酸楚的情绪,符易生这段念得尤其缓慢。
“……为了满足我和妹妹对艺术的追求,我的姐姐辍学一年,用她那稚嫩的肩膀帮助父亲挣钱养家,和父亲一起,为我和小妹撑起了一片求学的天空。”
大屏幕上是一个瘦瘦的一身黑色衣裤的女孩子站在收银台后面。
“……为了支付我昂贵的学费,我的小妹曾经冒着酷暑的烈日,冒着冷冽的寒风在街头卖唱挣钱。”
幻灯片再次切换,屏幕上出现一片极具生活气息的街景,卖菜的卖红薯的卖点心的小商小贩跟人讨价还价,一片喧嚣闹市中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儿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个卖棉花糖的小摊旁边满脸陶醉的大张着嘴。那女孩儿的脚边还放了一个叠成吉他状的纸盒子,里面零零散散的丢着些硬币,一看就是街头卖唱的。
“每天晚上回来,听着她那原本如黄莺般的嗓音变成如同垂暮老人般的嘶哑,我的心,如刀割一般啊……”
本该煽情的话经符易生那平缓的声调一念,让人觉得无限沧桑。朱亮看见符易生打了个寒颤,心想等下让她先回去换件衣服,不然非感冒不可。他哪里知道,符易生是被那信里的内容给感动了!
她写感谢信的那天,恰巧她那个辍学后用稚嫩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求学天空”的姐姐赵忆卿和那曾经“冒着酷暑的烈日,冒着冷冽的寒风在街头卖唱挣钱”贴补家用的小妹周易养来T大玩耍。
赵忆卿是L大中文系的学生,初中的时候便被仁立县唯一一家以恐怖故事为题材的杂志社追着约稿,被催逼得紧了之后,文风一变,开始写很罗曼蒂克的爱情故事。她那天看了符易生写的感谢信之后,大为鄙视,说毫无情感可言,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周易养就撺掇着赵忆卿给符易生的感谢信润色,最后还给来了个图文并茂。
刚巧,那天符易生晚上有两节《宗教学概论》和两节《印度佛教文化》课程,要从晚上七点零五分一直上到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因此就留了两人在宿舍玩电脑,自己去上课了。她临走前还仔细叮嘱两个人,九点之前必须回她们的学校去。又告诉她俩,要先在桃李园后面坐T大校园公交车到东门,再走去站台做23路公交车,在L大西门下车,共五个站,不要坐过了站。出校门的时候注意安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先看看有没有自行车,不要闯红灯,就算是绿灯,也要确定没车了再过马路。上了公交车要千万注意安全,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在车上一定不要睡觉——闭上眼睛假寐也不行!要多多注意自己身边的人。如果闻到奇怪的味道,要马上离开座位到车门口,那里比较透风,要时刻清醒。一定要记得带瓶水,觉得头晕的时候就离开座位喝水,因为很多让人晕眩的药物都怕水。回到学校后给她发个信息,然后早点洗澡休息。睡觉之前一定要刷牙,刷牙一定要刷上三分钟才能杀菌消毒。超过十一点,赵忆卿不可以看小说写文章,周易养不准练歌吊嗓子,必须上床睡觉等等等等。
等她利用课间休息去教室外面打内线电话回宿舍查岗,罗苗告诉她那两个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刚挂了电话,她就收到赵忆卿的短信,说信帮她改好了,PPT发给她的辅导员朱亮了,纸稿也去楼下打印出来托人带给朱亮了。
符易生回去一看,奖学金的感谢信那叫一个斗志昂扬激情无限,助学金的那封感谢信看的连她自己都觉着惨绝人寰,一边感动的掉泪珠子一边觉得自己有那样子的父亲和姐姐妹妹真是三生有幸。
符易生心里直感叹:“卿卿真是聪明,写的恐怖小说能把我和爸爸吓得晚上不敢上厕所,偶尔写写爱情故事,还能拿奖挣钱,随随便便帮我把感谢信润润色,就把我这么心如止水的人都给感动的哭了——卿卿好厉害啊!”
“好厉害”的赵忆卿把两封感谢信和PPT都写得很不错,可是两封信和PPT调换个个儿,就觉得有些不大合适了。在这师生斗志昂扬、拼搏精神十足的奖学金颁奖大会上,符易生却念一段惨绝人寰的文字,那多不合适!就仿佛古代的地方大臣在迎接前来视察的皇帝,本来要展现的是一片国泰民安政绩辉煌,没想到在一片锦衣堆中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突兀的刺人眼球。
符易生长舒一口气,心想总算把这部分念完了,吸了吸鼻子,下面开始表达感谢和表决心:“我由衷地感谢梁董事长的热情捐助。正是因为您和安居置业奖学金基金会有关人士的无私捐助与鼓励,激励着无数个像我这样的贫困学生好好学习。你们的无私捐助,使得我们放下经济上的包袱,专心的投入到学习中去,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学业。您的爱心像一盏温暖而明亮的灯,给身处黑暗中的我带来了温暖和光明,让我看到了希望。这使得我更加坚定了奋斗的决心,也使我更加相信这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世界。我一定会好好的使用这笔宝贵的奖学金,让它在我的学习和生活中发挥最大的作用。我会更加努力的学习,决不辜负父亲、安居置业奖学金基金会的所有爱心人士、学校领导、老师们以及社会对我的殷切希望和无私的关怀,争取以更好的成绩来回报帮助过我、激励过我的无私的人们。
最后,祝常学军董事长和安居置业奖学金基金会所有爱心人士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再次感谢你们的无私捐助。”
而后鞠了躬踩着飘忽的步子下场。主持人上台,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夸奖了符易生一番,再请下一位同学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