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在行宫里转了许久,问了过往的宫人,他们都不知道杨勇在哪儿。
我并非有意伤他,却解释不清了。
除却大宝殿外,我便一间一间宫殿地找他,从日头正中到日落西山,却始终找不到他。他是有意躲着我的,我想给他空间让他发泄,却也明白这种事情拖得越久,我与他的心便裂得更加严重。
欢樱一直跟在我身后,劝我道:“或许殿下已经回萝芷殿了,您就不要担心了。”
“不会,他今晚,或许明晚,都不会来了。”我默然道。
回到萝芷殿,他果真没有回来,晚膳摆在桌上,我连筷子都没动,听子萸带来的一个小宫女说,殿下傍晚时来偏殿看了看小郡王和公主,便离开了,不让宫人们告诉元妃。
不一会儿一个眼生的小宦官进来道:“殿下已经在紫云阁歇息下了,请娘娘不必挂怀。殿下交待娘娘用膳后要早些安寝,今夜似乎会有大雨,也不要把窗户开得大了。明日一早要多吃些粥和青菜,那些好消化。”
我点了点头。
他越这般对我,我心里便越发愧疚难过。
果真半夜刮起了大风,风雨大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摸着床榻一侧冰凉的被子,我裹紧自己,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看见子萸端来的粥与昨日又有不同,这些日子他为了让我多吃些,想方设法的变着法子来让我多吃,思及此处,我心里更加难过。
子萸道:“主子您还是多吃些吧,这样传到殿下耳朵里也会好受些。”
我点头,虽然心里酸涩,却还是尽量多吃。
欢樱在门口不进来,我让子萸叫她进来,苦笑道:“你是否觉得本宫太狠心了?”
她看着我,随即点头,道:“欢樱性格耿直心里藏不住情绪,殿下对娘娘的关心众人有目共睹,娘娘这样,未免太不懂事了。”
我看着她漠然的神色,自嘲的笑了,“也许你说的对,也许一开始我就该同他说清楚的。”
一连几日,杨勇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一直到八月份。
仁寿四年八月,父皇大病一场。杨勇从大兴回来。我才知道他这些日子,是请旨回了大兴。
皇姐在大宝殿里陪伴父皇,容华夫人亲自煎药尝过了才喂给父皇。
同样的病榻,同样的时节,我站在大殿的台阶上,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沉停下,再也不敢迈上前去一步。
杨勇从外面的回廊里走过来,他似乎没有休息好,面容憔悴,像是没看到我一般从我身边走过,我跟在他后面,他也似旁若无人一般。
见而不视,然后无微不至的关心,再这样下去,我定然会被他逼疯。
父皇躺在床上,面容平静而温和,他除却苍白的面容,一点儿看不出大病的模样。
听容华夫人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大宝殿里拿着母后的遗物发呆,不时头晕目眩,起初只是以为着凉了,陛下又不让去请御医,故而拖成了这个样子。
从大宝殿里出来时,我跟在杨勇身后,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我叫住他,“勇哥哥,你还是不肯理我么?”
杨勇转过身来,依旧温柔的看着我,我却知道那是装出来的,他道:“本宫还有要事要办,爱妃先回寝宫歇着吧。”
“你会回萝芷殿吗?”
杨勇没有回答,我怔在原地,嘲笑自己竟然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只是这样的冷战并未持续很久。
三日后,父皇下旨召晋王蜀王汉王至麟游仁寿宫,我见到了久违的晋王夫妇。
他们依旧穿着清苦,却依旧恩爱如常。
父皇真的是老了,他的头发半白,疾病使他消瘦得不得了。他真正的衰老,其实始于母后离世的那一刻。
整个仁寿宫里跪了一屋子人,我曲曲折折地绕过,在杨勇身旁跪下。
那时母后,也是病倒在这张床榻上。
我想要说些什么,杨勇却低头看着地,并不看我。我深吸了口气,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冰凉,浸出了冷汗。他没有挣扎,只任由我握着。
侍在御榻前的,是容华夫人蔡氏与张贵人。
父皇喝了药,又把药全部吐了出来,张贵人连忙为他擦拭,他却冷冷地甩开,微弱地喘着气。
过了会儿,荣华夫人凑在他的耳旁,起身道:“皇上有旨,太子和太子妃请来塌前,其他人退下。”
其他皇子公主自然是极不愿的,我看见杨广愤恨的目光,荣华夫人也都出去,唯剩下我与杨勇二人。
我们跪在父皇的榻前,一个帝国的掌权者,如今是真的快要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迟暮之际,尽显悲凉。
“父皇”,杨勇哽咽着。
父皇的手抚摸着杨勇的头,就像他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公子。
“勇儿,你是大隋的太子,是未来的帝王,你务必要记住,记住要简朴,不可贪恋享乐,记住父皇与你母后的教导啊。”
“是,孩儿记住了,孩儿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梵儿”,父皇唤我,“你是皇后挑选的,也是我们最疼的儿媳,你要替我们好好辅助勇儿,就像你母后辅佐朕一样。”
我点头,眼泪却不住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的落在杨勇的手上,“父皇,你一定会没事的。”
父皇叹了口气,“这辈子也算是过去了,自打皇后过世以后,朕才明白日子有多难过。不过现在好了,朕终于可以和你们母后长相厮守了……”
父皇的眼角泛着笑意,像是十分享受死亡。他安然的表情,就像是在赴一场美好的约会。
是他与母后的约会。
这个叱咤风云,掌握天下大权的男人,也只是一个挚爱妻子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