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好兴致啊!”看着孔光作画,妻子在旁为他研磨的景象,师丹大步走到孔光身后拍手称赞道。“夫人好。”师丹朝孔光的妻子微微一笑。孔光妻妾不少,却是对这正妻足够忠贞疼爱,这一点甚是难得。
“啊,师大人。”一听这“千户”的称呼,孔光都不用抬头便知道来人是师丹。孔光让妻子退下,这才招呼师丹。
孔光曾经被封为千户侯,以至于即使现在位至光禄大夫了师丹也依旧以叫“千户”好听为由这么称呼孔光。
当初皇储争议时孔光主张立的是中山王刘兴,所以理所当然的,孔光现在被傅太后等人打压和排挤。
孔光放下手中的笔,微笑迎接。“来来,坐坐坐!师大人今日,怎么有兴致跑到我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啊?”孔光打趣道。以往,师丹每次来他府中玩的时候总是会给出这样的评价,以至于孔光也早就习以为常不愿跟他一般计较了。
师丹的性子就是这样,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记得那时候,师丹为期不短的定陶之游……记得后来,师丹做了太子太傅……再到后来他被晋封为左将军……
“喂,想什么呢!”师丹把手伸到孔光面前晃了晃,“本尚书到你这儿来玩儿你就这么招待我的啊!”师丹佯装不满。
“呵呵,怎么会。孔光只是看着师大人,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孔光淡然的脸上突然间挂上了和师丹的极其相似的笑容。
“哦?怎么,师丹还有什么旧事让千户你如此挂念不成?”师丹自觉地大咧咧在孔光对面坐下,径自欣赏着亭子周围的风景。
孔光这座府邸哪都好,就是缺少了些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便显得异常冷清了。
“呵呵,师大人说笑了。”孔光眼神闪烁,避而不答。
他们在定陶待过的时间很短很短,只不过他正好在那段很短的时间里,看到了现在师丹身边的人所没有能看到过的师丹的样子罢了。其实,孔光也多次问过自己,认识过那样的师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千户啊,本尚书这才来多久啊,你就已经在我面前呆了好长时间了啊。”师丹闲闲地拿起了石桌上的墨笔悠然自得地研起墨来,慢悠悠地发问,“怎么,千户心里有什么事吗?”
“有劳师大人关心,孔光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师大人,一时间有些错愕罢了。”孔光咧嘴微笑。他和师丹其实不是很久没见,只是很久没有像这样悠闲聊天罢了。每每朝堂之上遇见,也都因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匆匆一见,点头而过。
更多的,是因为孔光知道常人所不知的师丹,所以师丹对他多多少少有些有意无意的回避。所以此时,师丹出现在府中,其实孔光很是担心。这代表,师丹要么心情极好,要么,是极不好……
“千户可是想念本尚书了?”师丹停住磨墨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正描绘着骏马图的孔光,“本尚书不介意多抽些时间来陪陪千户的。”师丹抬眼看着俯身作画的孔光,语带魅惑地说道。
“师丹,你不是这样的。”看着师丹一脸诱人的笑容,孔光有些忍无可忍地再次放下笔直直看着师丹。直呼其名。
“千户说什么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原来你还知道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啊?”孔光放下毛笔,边收拾桌面,边坐下看着师丹认真地说。
“千户……”
“师丹,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孔光眼中因为回忆而增了一分难以形容的色彩,“可是,你怎么还是选择了进宫呢?你不是说过,若不能只一人,就不愿再相见吗?”
“呵呵,千户说的话,师丹怎么有些听不懂呢。放下什么?师丹,该放下些什么呢?”师丹一脸牲畜无害的纯洁笑容。
“师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孔光不愿和师丹继续打哑谜。他不想看师丹总这么掩埋自己心底的痛苦。
“呵呵,千户啊,那都是师丹年幼无知胡言乱语的,又何必放在心上呢?”师丹敛起往日的笑颜,轻轻地说道。孔光的苦心他岂会不知道?只是可笑,他想让那个人知道的,人家却从来不把他的心思当一回事。
“太子不再是太子,你师丹,却也不再是师丹了。”孔光移开盯着师丹的眸光,转向了侧面,沉沉地说,“那时候年幼无知?呵呵,我倒希望你现在还能再像以前一样地无知。至少那样的话,你就能离伤痛远一点儿。”
没有理会孔光说的后一句话,师丹本能地反驳孔光的说法,执着认为一切都还是原样。一说到刘欣,师丹就总是那么深情,那么孩子气。
“谁说的!”师丹闷闷地说。欣……永远是在定陶时候的刘欣。
之后那句,师丹只在心下告诉自己。是啊,刘欣还是以前那个刘欣。只不过,现在的刘欣再做的那些事,对象都不再是自己了。
“我以为,你会忘记。”孔光还是不死心想听师丹说他真的已经忘记。“你师丹曾是那么潇洒的人,怎么一遇上皇上的事,就总是像变了个人一般。”
孔光和师丹的相处时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太长,但是很巧地,师丹最不一样的那副样子就让他在那段很巧合的时间里看到过。所以,孔光才会比一般人更能了解到此时此刻师丹内心的哀痛和无奈,和对自己狠绝地逼迫,以及异于常人的看开。
“皇上的事,师丹早就不去在意了。那岂是师丹在意得起的啊。”师丹魅惑一笑,透着微风,飘飞的发丝不时划过师丹美好的凤眼,让师丹看起来竟有些醉态,那么媚,那么美。
“真的吗?”孔光并不相信师丹飘渺地话,“那么,宁朔将军的事呢?”孔光言语间透着些微的逼人之意。
“宁朔将军?”师丹脸上的笑意更甚,“宁朔将军什么事你问我做什么。”
“师丹,皇上登基以来,身边佳人无数。皇上从未许过你什么诺言,你想要的也早就已经慢慢地被销毁。你还在期待什么?皇上身边只可能有更多的人出现而不是越来越少!今日就算有了宁朔将军黎影一人暂时专宠,但谁能保证这帝王的宠爱又会持续多久?师丹,你该是看得比谁都清楚,可为什么你却是陷得比任何人都还要深?!”孔光再也斯文不下去。他见不得黎影这样明明痛得要死却还是强忍着不要让人看出半分硬要逞强的样子。
“就是看得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陷得比谁都要深啊。”师丹无奈地说道。
他倒真的希望,自己若是什么没能看透,若是什么都可以不明白,那该会是多么令人愉悦的生活。
他倒真的希望,自己不曾到过定陶,不曾与定陶王刘欣相遇,不曾一刘欣有过那几日几夜的把酒言欢和花前月下,不曾听刘欣对他吐露过半个字的蜜语真情。
可事实是,他所不想的这些,他统统得到过。之后残留下来的,就只有怎么样都舔不去的累累伤痕,以及怎么都抹不掉地痛死人的美好记忆。
没有人知道他和刘欣之间的过往。他也会努力,让自己也将那些梦幻般的昔日悉数忘却。
已经不再可能,他已经不可能以任何身份任何理由再继续去拜求刘欣给他一丝一毫地青睐。往日柔情,已不及残柳絮。就连被微风温柔一抚,都不过是笑死人的奢望!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化作情殇,随流水飘向未知名的远方。
“千户,我饿了。”师丹像是撒娇一般,揪着对面孔光的宽大袖口甩来甩去地说。
“好,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孔光说完,招来不远处随侍的小童吩咐下去。“还有你最爱的龙玉茶。”孔光对着师丹补上这么一句。
“不要龙玉茶,龙玉茶不好。”师丹又开始撒娇。那是刘欣的最爱,从来就不是他的。“本尚书今日只要酒,要上等好酒!”师丹宣示。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孔光无奈地笑了。师丹啊,你怎么竟会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看着如今的师丹,除了朝中真有要事时偶尔会正经一下,多是以现在这副声色犬马的模样出现在人们面前。他谁都愿意勾搭几下,但对谁都不会太亲近,更不容许谁主动亲近自己。脸上长年挂着的笑容,虽然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那么灿烂,可也是无论何时,那笑容中都是透着拒绝的气息。
现在的师丹,和三年前那个,真的已经完全不一样。
“夫君,师大人,请用。”“夫人,怎么是你?”孔光一见不是下人过来伺候,心下有些微怒。“夫君莫生气,是妾身想要过来的,让妾身伺候着吧。师大人,也是难得过来与夫君一饮。”
默认了妻子的请求,孔光和师丹心里都因为孔光夫人的善解人意而甚是安慰。确实,师丹今日这样子,不是谁都见得起的。他可是本朝最风度翩翩的左将军啊。
一顿晚宴,孔光几乎没吃,他只静静坐在师丹对面看着师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所说的上等好酒。
呵呵,到最后,要的不还是只有龙玉茶么?
师丹啊,你终究忘不了你心底的那个人。可是,那究竟是爱到了何种程度,痛到了何种程度,才能喝了几个时辰的龙玉茶便能醉得让人痛心呢?
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看着对坐的师丹,孔光理解不了,更体会不了。
或许,师丹没醉,只是他的心碎了,所以,一点茶,便能让他无止境地醉了;也或许,师丹真的在龙玉茶里尝到了酒的味道,所以他也便慢慢地醉了。但无论是哪一种,孔光都深觉痛得揪心。
他不是第一次看师丹流泪,可是时隔这么些年再来看同样的场景,心下仍是一阵让人窒息的感觉。
呵呵,原来这龙玉茶还有这般功效,让饮茶之人心醉,让看茶之人心碎。
青丝玉珠交缠落,把酒轻尝唇中咸。
看着一副醉不能言的师丹,孔光当时脑中就突的浮现出了这么一句。
宁朔将军府。丑时。
“谁?!”黎影本就浅眠,此时躺在床榻上,一阵强烈的异感让黎影瞬间惊醒。
“黎影,是我……”来人轻声道。
“你……”黎影立马起身,点亮了灯,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却是瞬间被吓到!“师大人?!师大人你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一身狼狈?”黎影来不及穿好衣服,随便批了一件外袍,腰间随意一系立马扶起斜倚在柱子上的师丹躺到床榻上。
“黎影……我该拿你怎么办……”师丹任着黎影摆弄自己的身体,含糊不清地埋怨道。
“师大人怎么会弄成这副样子。”师丹因为后半场都是以茶代酒,这才没有使身上的酒气太重,只是,师丹这一脸的醉态,让黎影很是不解,也很担心。
“师大人?”看着师丹似乎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黎影再一次轻声叫了一下。
“黎影,今夜本尚书要与你同榻而眠。”不知道师丹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黎影本来是在给师丹整理衣袍脱下鞋袜调整好师丹的睡姿,此时直接迎上师丹看着自己的眼神,黎影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师大人,你没醉。”看着师丹清醒的眼神,黎影淡然地说。脸上依旧是往日常见的温和笑容。
“呵呵,我自然是没醉,醉了的话,就不是来你这里了。”要是真醉了,我一定会去找欣的……
师丹心下悄悄补上一句。
“师大人若是想在宁朔府留宿就睡在这里吧,黎影会另找房间的。”黎影拿起床头的剑就要离开房间。
“黎影,不要走。”师丹微微起身抓住了黎影的外袍,“陪陪我,就这一夜。”师丹恳求地看着黎影。
“师大人……”黎影只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师丹这个样子,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他不知道师丹为什么会这样,但至少他可以猜到师丹心里一定是有极大的失意,否则以师丹的个性,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样子呢。
“黎影不肯赏师丹这个面子么?”师丹的声音越发地小。
“不是的……”黎影无奈,又把剑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黎影解开刚披上的外袍在衣架上挂好。吩咐黎书到偏房给他又取了一床被褥,忽略了黎书疑问的目光,这才又回到寝室里上床躺下。
看着黎影自己又饱了一床被褥进来,师丹心底无奈地笑开。
“黎影你这又是何必。本尚书又不会吃了你!”师丹看着一本正经一动不动躺在身侧的黎影好笑地说道。
“师大人多虑了。”黎影也转过脸,回了师丹一个笑容。
既然摆脱不了同床,那么,他只是不想与除了欣之外的人同被而眠罢了。
“师大人,黎影可以问问,今夜,发生了什么吗?”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黎影决定还是要问清楚。
“没事,只是想起了故人,忆起了往事,徒伤了情怀罢了。”师丹倒也没有太为难黎影,问了,便答。
“呵呵。”黎影轻笑,“师大人怎么会想到要找黎影呢。”黎影又问。
“和黎影在一起,会让人感觉舒心。皇上日日念着你,不也正因为如此吗?”师丹言语间的暗指之意,黎影因为不曾在意,也就没能听得出来。“所以啊,本尚书心灵受了创伤,自然是找你疗伤来了。”
“黎影尚且不知,原来自己还有这般效用。”黎影闭眼,轻声说。
呵呵,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你究竟是哪里吸引了欣,让他日日夜夜这般放不下你!
看着黎影闭眼,师丹转过了脸看着帷帐之顶,心下不住地申诉着。
“黎影啊,你痛过吗?心,痛过吗?”师丹发了一阵呆,突然地发问。
“痛过。”黎影老实回答。
“何时?”师丹提起了兴趣,他还以为,黎影不会有心痛。
“就在昨日。”黎影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所为何事?”师丹闲闲问道。
“因为皇上。”黎影睁开了眼睛,却只是放空了焦距,没有看向师丹。所以,他没有能看到从师丹脸上悄悄划过的一丝疼痛之意。
“月氏国使臣进献,宴会上黎影被邀请出席,一展剑舞。这个,想必师大人比黎影还要清楚。”黎影单手垫到脑后靠着说。
“嗯,我知道。”师丹回应。
“皇上不让我去,可是我还是坚持要去。”黎影叹了口气,“黎影知道皇上心疼我,只是,看着皇上那种不舍地神情,感受着皇上的心意,黎影若是真爱皇上,就不该在这件事上与群臣作对。我不能让皇上一个人为了我去承受那些……”
黎影还说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他和刘欣之间日益见长的深深柔情。而师丹,却已是无心再去听取。
师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辰睡着的,他只知道睡着之前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狠狠地嘲笑自己,为什么非要跑到这里来,自取其辱呢?
“皇上对将军,呵护备至呢……”黎影临睡前,好像听到师丹说了这么一句。
呵呵,黎影啊,欣现在满心都只装着你。过去的,或者未来的,他都不打算接受了吧?你得到了欣无限的专一的爱了吧?呵呵,你绝对不会知道,你现在超越了的,并不是只有我师丹一人,而是所有往日在欣的生命里出现过的所有人啊……
看着黎影的睡颜,师丹心下暗暗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