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谁是人形计算机（上）

时隔大半个月，因为要填资料以及参加第二次全市联考，曲方云和季蓝不得不回到学校。这两个准保送生一到班里，就被大家围起来羡慕嫉妒恨。
曲方云生性冷硬，甩甩袖子从人堆出来自己一边休闲去了，也没人敢追上去。
季蓝比较惨，被人围在中间，拉着她诉苦啊八卦啊等等。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就这么喧闹的过去了。下课之后他们跟班里几个人去饭堂吃饭。饭堂里打饭吃饭的学生见到他们，目光晶亮几乎要射出光来。
陈海东说：“你们一拿到保送通知就走了当然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早成全民偶像了！还好你们走的早，你们刚走那两天我们班被围的水泄不通，连要去上厕所都难！”
一个保送北央建筑，一个保送北央高工，别说一中历史上没有过，就连北央大学历史上都没有过一间学校保送两个学生到自己两大王牌专业的。南河市一中的名号在全国算是靠这两个人打得响当当的！
等周末联考结束，二人马不停蹄赶回市区，而后分道扬镳，一个到会展中心一个到游戏公司。
当半个月后联考成绩单出来，两人分别占据全市理科单科第一和总分第一的位置，再度惊艳全市高中的时候，当事人正埋头在各项杂事中分身不暇，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人用。
这天曲方云在会场布置到通宵，早上八点多回到公寓，甫一开门，看见季蓝睡眼惺忪地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水杯在喝水。
他们一个熊猫眼没睡，一个耷拉眼皮没睡醒。打了个照面，然后默不吭声极有默契地回自己房间，倒头就睡。
夜幕如同被打潵的墨水渐渐晕染整片天空，醒来的时候，挂钟已经指向七点。
季蓝洗漱好，打开冰箱一看，空空如也。他们两个忙了几个月，几乎都没在家里吃过饭，连冰箱什么时候空了都不知道。把过期一周的几瓶牛奶拿出来扔进垃圾桶里，看挂钟算了算曲方云睡觉的时间。
嗯，超过八小时。
于是叫醒男生，自己就去洗澡。一切整理好出来的时候，曲方云已经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拿着水杯站着往窗外夜景。看样子他也洗过澡了。
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去超市大采购，然后提着东西沿路返回。
将近十点的夜晚对南河市这座繁华发达的城市来说正是热闹得炸开锅的时候，路上行人涌动，街道两旁精美店铺林立。
两手提着东西默默靠着路边行走，他们很久没有这么休闲地走在街上，觉得分外安宁。
本来曲方云就寡言，季蓝虽然健谈，却也不是爱说话的人，自从醉心计算机之后，更是动指头远远多于动嘴巴，两人走在热闹的街头竟有丝突兀的静默。
经过一家店的时候，余光被玻璃里面折射出来的七彩水晶吸引，季蓝停下脚步。
望进玻璃橱窗里面，明亮的金黄灯束打在一座座雕刻细致，做工精美，颜色绚丽多样的水晶雕饰上面，有天鹅，有花篮，有跳芭蕾舞的女孩，有旋转木马……五光十色，动人地折射出如梦如幻的华丽美感。
有多久没有留意过这些？
季蓝记不得了。
站在精美的橱窗前面，看着一尊尊美得不真实的水晶，从玻璃中倒影出身后行色匆匆的声色犬马，她一脸疲惫，呆呆的望着玻璃里的自己。
说不上为什么，心底猛然涌现一种恍如隔世的失落感。
曲方云走了几步发现旁边的人没跟上，转身去看，她站在玻璃窗前面呆呆的。走过去，发现她神情恍惚，望着橱窗里面的水晶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一个个灯光璀璨的橱窗，季蓝忽然说，“我记得阿桑有首歌的歌词——‘爱情是昂贵的橱窗，沿途华丽灿烂，陈列甜蜜幻想，谁当真谁就上当’，说的就是这些。”
她用下巴指了指那些橱窗，“一眼看上去是很动人，但久了就觉乏味。方云，你说‘爱情有保质期’是真的吗？”
曲方云看着趴在玻璃前的季蓝说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个？”见没有回答，他轻声问，“季蓝，你怕受伤吗？……张晓风说，‘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自己保卫的好好的不可吗’？你觉得这话对不对？”
季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看着曲方云的眼睛，“有很多东西，没体会过的人很透彻，体会过的人不敢说。……我不知道。”
霎那间，曲方云觉得心很酸。
体会过的人不敢说。是……不敢。
季蓝忽然把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直接转身靠到玻璃上面，坐在凸出来的瓷砖上。
她率性地坐在那里，不管会不会被店员出来骂她，也不管周遭的人惊怪的目光。旁若无人的坐在那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和不动如山犹如泡影的灯火璀璨的街道，目光悠长。
曲方云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把东西放在脚边，学她坐了下来。
周围的人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尤其看见一个姿容俊美绝艳，说是绝色亦不为过的冷酷男生就这样坐在街边，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道怔怔的看了多久，才听见旁边的人唤他。
“方云……”
她的侧脸被头顶的灯光打下阴影，眼底隐隐消融在灯荫里，无尽落寞。只听她说，“晓光……你喜欢过她吗？”
微微一怔，男生有些漠然。觉得那个名字太遥远，他几乎要遗忘掉。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要追问他，仿佛只是一声叹息，不是问了一个问题，也没有想过要得到答案。
但是他抿了抿唇，望着对面的霓虹，身影不断穿梭，把灯红酒绿剪成散碎的片段。
“一开始以为是喜欢，后来才知道只是美好的幻想……”
没有再说下去。
每当想起过去的这段荒唐的恋爱，他都生出一股无力感。
当时他就如同鱼线上缠着的浮漂，钩上挂着的美人鱼咬了鱼饵牵着鱼钩努力拉着他要逃跑，鱼线另一端的鱼竿却吊着他往水面上扯。他在中间动荡飘摇，里外进退不得。真是作茧自缚。
那时候，为了两全其美，他自私的要求季蓝做了很多牺牲，也因为自己的烦躁迁怒于她。可是她没有发脾气，没有记恨，甚至连提都没有提。
那件事情之后，他深刻领悟到，这么些年来所有人都说是他在照顾她，其实是她在照顾他。
他虽然感激却也恼恨。
这个人对待亲近的人还能够宽忍到何种地步？季持青欺瞒她多年最后撇下她回首都她不计较，得知季爷爷害死自己的父亲还要他蒙受奇耻大冤她不计较，自己对她极尽苛求迁怒她也可以不计较……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不在乎到这种地步？
她的宽容大度竟让他忍不住愠怒。
岁岁年年过去，他无法再把这当作是宅心仁厚。他非常明白，之所以都不计较，是因为她不在乎自己。她爱身边所有的人，唯独不爱自己。
所以她从来不问谁更重要。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在她或某人事之间做抉择，大抵就是她认定自己绝不会是被选择的那一个。她比任何人都先抛弃了自己。
咽喉渐渐紧缩，如同被人扼住般，哽咽疼痛。
自己一直在她身侧，却让她孤独苦痛到舍弃自己，不再期待，他这些年到底为她做过什么？！
“方云，要怎么确定喜欢？”耳边忽然闯进她的声音，打断他深沉的忏悔。
她还是那样平静的侧面。
曲方云问：“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转过脸，面露迷惘。“我开发那个网游，有个爱情智能程序，判定对方彼此喜欢才能‘成亲’。可是输入程序的时候，要输入怎样的条件才能让‘彼此喜欢’这一项输出‘YES‘的结果？要怎样让‘喜欢’这件事情成立？”
曲方云神魂一震，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的愁绪，怔怔地望着季蓝疑惑的脸庞。“你不知道喜欢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不知道吗？”
季蓝摇头。“上网查过，说会一直想着那人，会脸红，心跳加速，紧张……可是这些，计算机都无法检测出来，机器无论多智能多通达，始终无法代替人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忽然有种感觉排山倒海般袭来，让曲方云生出一种恐惧。
智能、通达、却不谙人情，季蓝不就如同一台冰冷没有感情的计算机么？！
当初她虽然为追求颜晓光给他出谋划策，但与其说是看准爱情的弱点追求，倒不如说更像孙子兵法的进攻。她是智囊军师，是百科全书，是情志超然，却偏偏没有最寻常的爱恨怒嗔怨！
大脑嗡一声麻痹，一片空白，他四肢僵硬，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血液如同凝固住，浑身动弹不得。
“方云！”他一直骇然诧异地望着自己，怎么叫都没反应，季蓝被他吓到，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了？”
到底是曲方云，他瞬间收敛神绪，若无其事地说：“没有，我在想你那个条件要怎么设而已。”
季蓝困扰多时，不疑有他，便道：“那你想到了吗？”
曲方云说：“你们应该有数据包可以记录每个user登陆之后的行为，截取申请双方的数据包信息，看他们是否交往频密，交往多是何种性质……据我所知，你们可以组队练级，也可以格斗，不妨以组队或格斗和交往频密度为判断标准，统计数据，制定额度，符合者YES，就可以通过。”
他虽然没有去参加计算机竞赛，但就如季蓝没参加数学竞赛但数学能力超群一样，他的计算机水平也出色于常人，说起这些来也头头是道。
季蓝一直很仔细的听，听他说完之后便自己沉思起来。
望着她默然思考，眼帘习惯性地垂下，一派安宁温润，他不禁苦笑。
先前还担心她有网瘾，殊不知这人连正常人的喜爱都不懂，怎么可能会对一件事上瘾？现在他倒是巴不得她有网瘾了，至少还能证明她有正常人的感情。
这些日子，夏清空对她关怀备至，他说不准夏清空是什么意思，但是出于护犊之情无论后者心思是什么，他都不愿季蓝过早动情。但眼下，季蓝的‘超凡入圣’让他惊恐又焦急。
只叹：怕什么来什么！
周末时，两人难得空闲在家，午后开了音响在客厅一人霸踞一张沙发看书，门铃却忽然响起。
季蓝的住址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平时门铃也是形同虚设，客厅里的两人讶异的互视一下。曲方云放下书，起身去玄关开门。
门板敞开，门外是熟悉的修长身影。“清空？你怎么回来了？”
没错，来人正是夏清空。他显然也没想到季蓝家里有别人，见到应门的是曲方云，有些意外。
目光越过曲方云的肩头，落在从客厅出现的身影上，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晚上他们在家里开灶，煮了三菜一汤。正准备开饭，门铃又响起来。他们不禁诧奇，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上门？
去开门，发现是江小松。
原来他上周就回家了。一直忙着办理事务，到周末才得空来找他们，没想到跟刚到步的夏清空凑上。季蓝就加多一副碗筷。四个人开始大快朵颐。
吃完饭后江小松主动洗碗，季蓝、曲方云和夏清空站在阳台吹晚风聊天。江小松整理完从厨房出来，一人给了一支玻璃瓶装的可乐。
季蓝笑：“小松哥你倒挺自觉的！”
他们几家人都习惯在冰箱里囤放很多可乐、果汁、茶饮和啤酒。这个习惯季蓝独居后也一直保留着，没想到江小松一来到就毫不客气开冰箱做起东道主来。
江小松扬眉一笑，“好说！”
跨步上去，同他们一样手肘靠着铁栏上，眺望南河繁华夜幕。
此时春分已过，临近夏至，晚风中已经携来隐隐的热意，时凉时暖的晚风吹得人甚是惬意。
他们胡侃海谈了许久，一瓶可乐都去了一半，江小松忽然转身看着季蓝说：“蓝蓝，你这段时间倒是吃得不错，长了点肉，脸色也好了很多。”边说边点头。
曲方云说：“这学期不用回学校，她也没那么辛苦。”公司的小项目不用她出马，目前她只要搞游戏那块，虽然研发到核心有时忙得晕头转向，但怎么都比前一年学校、竞赛、公司、游戏开发四头兼顾来的轻松太多了。
“这样就好。要是不忙，尽量不熬夜，知道么？”夏清空说。
她的皮肤很白，有阳光的时候连眉峰处淡淡的青色静脉都能看见，她的眼圈不深却极淡的萦绕在她薄薄的眼底，垂眼时就难掩倦色。
他看在眼里，忍不住出言叮嘱。
季蓝望着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了就莞尔一笑，敬个礼说：“收到！”
果然是忙的事少了，她整个人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精神活力。
这时江小松猛然想起什么，扭头脱口问夏清空道：“对了，你到德国交换生的手续搞得怎么样？”
此话一出，夏清空脸色微变，飞快的瞥了季蓝一眼，含糊地应道：“差不多了。”
曲方云却问：“你要去德国？”
江小松见夏清空不知在思索什么，便替他回答：“嗯，他们高工院每年都有这个交换生活动，下学期开始去德国一年，最近在办手续了吧。我最近也在搞这个，不过我去美国。”
曲方云很讶异：“这次回来就是弄这个？”
江小松点点头。“不过高工院这次到德国交换，那间学校门槛高得很，能过去当交换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那边顺利通过考核的话就能在两年内直接本硕连读，三年之内就能拿到硕士学位。那种世界顶尖计算机精英集中营，清空不止能少辛苦几年还能……”
他们继续说着话，季蓝却有些走神。
去德国？
她飞快瞟了夏清空一眼。他吹着牟，神情平淡，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交换生去德国，也就是说两三年都不会见到，也就是像江小枫去西北支教一样，这次走了就不会再有人来按门铃了……
季蓝敛住心神，勒令自己不许再想，心口却像破了个洞，方才吹来甚是惬意的晚风此刻扑通扑通灌进去，麻痹恍惚。
夏清空望见季蓝变淡了的神色，清澈的黑眸像被吸走了光彩渐渐黯下来，他的心骤然如被揪住一般。
他本来就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这件事，来之前猜测以她的散漫迟钝大抵会神采熠熠的望着他说恭喜，当时已经做好落寞的准备，怎料看见她失落的表情……此刻他宁可她什么都不在乎地高高兴兴恭喜自己，也不愿看她那么脆弱的样子。
“什么时候过去？”曲方云侧头问夏清空。
他心不在焉：“八月底。”
季蓝垂下眼眸，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脸，望着他衷心地说：“学长，恭喜你！”
凝视她微微的笑脸，心头仿佛被刀划开一个口子，血珠子蹿一声啪啪滴落，他只觉得闷顿一下，没有知觉，半晌才有隐隐的痛泛上来。不是特别痛，却很难受。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无法应对，狼狈的撇过脸去，再也无力维持自己温和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