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寓出来,天色尽黑。
街上飘起了毛毛细雨,从橙黄的路灯下望上去,照亮的雨丝一闪一闪,飘零而落,仿佛漆黑的夜空落下雪花。
有多少年没看过下雪了?
头顶忽然罩上一层黑影,是把雨伞。回头一看,竟然是夏清空。
“学长?”
男生围着黑白灰相间的格子围巾,黑发在冷风中飘动,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
“下雨了,也不打伞,傻傻的站在这里淋雨?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么?”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嵌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动人心魄。
季蓝低下头,抬起手挽看看表,八点半。猛然想起来,北央集团的总部大楼正好在这附近,他拿着手提电脑,应该是刚从公司出来。
八点半才从公司出来。
“学长你刚刚收工?”
男生笑了笑,颔首:“嗯。你吃饭了吗?”
忙了一下午,煮完粥收拾了厨房和客厅她就走了,这时才想起自己没吃东西。看见她的表情,夏清空说:“前面一点有很多店,你想吃什么?”
说着,他撑着伞往前走。雨被风吹得打斜飘,他几乎把伞都倾到她那边,季蓝紧紧跟在他身侧。
往前走了两分钟路,看见一家麦当劳,里面人声鼎沸,季蓝心中一动。
“在这里吃吧。”
说完,猛然想到他可能不喜欢吃这些垃圾食品,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嗯,进去吧。”
买了餐之后,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人了,最后等到窗边的吧台座位走了三个人,他们才坐上去。
很久没有吃过麦当劳,拆开汉堡大大咬了一口,满足地嚼起来。抬头看见他漆黑的眼睛望着自己,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她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笑了。
“如果刚刚没遇到我,你打算怎么解决温饱问题?”他轻轻笑着问。
季蓝想了想:“等回家再吃。”
夏清空吸了口可乐,冰冷的感觉直直滑进身体深处,刺激得他忍不住攒眉。
见到季蓝咬着汉堡,一手拿起手边的可乐准备喝,他伸手按住。
季蓝疑惑的望着他。
“太冰了,喝了对女孩子身体不好。你等一下。”说着就站起身去售卖台。
看了看手里的可乐,杯身被屋子里的暖气蒸出一层水珠,手指挪开,几行水迹就唰的流到杯底,把垫在下面的宣传纸晕出一层湿润。
手心冰冷,但是刚才被他碰到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余温。
“给,小心烫。”男生递了杯新的饮料到跟前。
接过手里,刚才手心的那股寒气渐渐被杯子散发出来的温暖侵噬,暖暖的温度马上罩住整个手掌。打开盖闻了下,是奶茶。
吹着表面的热气,季蓝说:“学长在学校很多女生追吧?”
男生一路看着她,生怕她大大咧咧的被热奶茶烫到,完全不料她忽然抛出一个这样的问题。
“嗯?”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季蓝说:“学长对每个女生都这么温柔体贴,很容易让人误会的。还好你没有女朋友。”
他弯起嘴角笑了。“为什么说‘还好’?”
季蓝歪头看他:“自己男朋要是对每个女生都那么好的,肯定会不开心的!学长你太温柔了!”
“如果是你,你也会不开心?”
季蓝一愣,怎么会问到自己身上来?但她还是回答说:“不知道,没试过。”
看她吹了好久,才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看来她非常怕烫。
两人从麦当劳出来,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季蓝望了望对面的站台,准备跟夏清空道别。
男生却问她:“我送你回去?”
她呆了一下:“不用了,我坐车回去就好了。”他送自己回去,然后再自己坐车回来,送来送去太麻烦了。
夏清空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走吧。”
回去的路上,遇到红灯,车子平稳地停了下来,车子里静静的流淌着音乐声,寒冬中人们裹紧衣领行色匆匆的在斑马线上穿行。
红灯转绿灯,夏清空打着方向盘转向左边。男生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关节的位置均匀分明,握着方向盘看上去赏心悦目。
季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学长你有驾照吗?”
夏清空顿了一下,说:“有。”
“学长你才大一啊。”
那么快就学车考驾照了,好多人都是大四才考的。开车整个人看起来很成熟稳重。
这个人好像一直都走在别人前面。
高中就已经是北央工程技术部的总监,而且在国内人气也很高。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顾北央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连自己这种豆芽菜都能放心大胆地交待工作,夏清空实力这么强悍的人,他更是不会放过了。
“以前在部队就开过,但是因为年龄限制一直没去考。”看了看副驾驶座的她,小小的脸藏在围巾里面,一双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车灯,反射出琉璃般的光泽。“小松不是也考了驾照吗?”
她“嗯”了一声,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你以前在部队开过什么?作战指挥车吗?”双眼睛亮。
夏清空失笑:“那个要求很高的。普通越野车。”
他虽然这样说,但一定不普通。这个人永远是做的比说的好。
“对了,你刚才怎么会在那里?”
“哦,认识的一位阿姨病了,我来看看她。”
看到八点多晚饭也没吃吗?她似乎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情忙碌,明明自己的年纪才是最需要照顾的那个。真是人小鬼大!
季蓝又讲回刚才的话题,“在部队是不是很辛苦?”
“一开始很不适应,后来觉得也没什么,而且认识了很多不错的人。”他轻描淡写,神情平淡。
季蓝印象中,江夏两家是不涉政的,怎么会把长孙扔到军队里受训呢。
似乎能看穿她的想法,夏清空主动说:“我爷爷害怕我们养尊处优,想让锻炼我们一下。”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因为小区保全严密,陌生车辆进出都要经过登记和查实,季蓝不想麻烦夏清空,解开安全带准备开车门。
“在这里下吧,我走进去就行了。”
男生态度很坚持:“我送你进去。”
望着他的眼神,季蓝也不再推辞。一路走到家门口,时间已经十点。季蓝先道了谢再跟他说再见。
望着单薄的身影慢慢走进屋,夏清空才转身往回走。
一路开回市中心,车流渐多。脑中慢慢浮现一个月前跟爷爷的对话。
自从发现季蓝家满布监控之后,他一直心有疑虑,后来终于有时间回了夏宅,他找爷爷深谈。
问到这件事的时候,爷爷的表情极为震惊,问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他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爷爷深深叹了口气,就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知道爷爷在内心做挣扎,兹事体大,他本来也没期待说爷爷会告诉他真相。
随后爷爷从书房里卧拿出一份档案让他拆开。
季十蓝平生所有记录皆在里面,详尽得令人惊讶。
爷爷又给了另一份资料给他,里面记载了很多证据。
原来——所谓的通敌卖国,不过是京城四大家族的顾家和曾家忌惮于慢慢一掌独大的季家的势力而罗织网罪出来的诬陷。
看完之后,爷爷跟他说:“其实所有人都不相信十蓝会这样做,但是在权力巅峰的人素来是宁可杀错一千。是国家对不起他。”
夏清空问为什么不把这些证据拿出来还季十蓝清白。
爷爷说,当年那场争斗死了很多条人命,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四大家族又恢复平衡。季家树大根深,跟随季十蓝的军人那么多,把事情闹大,恐怕整个政局都会受到牵连。
爷爷最后跟他说:“清儿,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爷爷并不瞒你。但是人站得越高,身上的责任就越重大,一举一动万般由不得自己。深思熟虑,顾全大局,这是你日后要学习的最大学问。季氏明珠的事,那孩子打小就聪慧有胆识,但毕竟涉世未深,我们夏家当年没能还她父亲清白,是我夏润之愧对那孩子,以后你就对那孩子多上点心。但谨记,这事已经过了。”
爷爷希望他能阻止季蓝再追查此事。
作为他自己,他非常希望为季十蓝讨回一个公道。
从小在部队训练,他非常清楚季十蓝这个名字在军人心目中的影响力,即使是现在,国家已经给他扣死了“卖国贼”这顶帽子,依然有无数人称赞他是真英雄,铁爷们。他自己也非常敬重这位风流人物。
但如果让群众知道当年的上将军是被冤枉的,光是军队这一块就很麻烦了。当年跟随季十蓝出生入死的战友、部下,现在几乎都身居高位。
爷爷的担心不无道理。
大局为重。
他已知悉全部事情,再面对季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以前只觉得她跟自己的经历很像,从小大赛经历丰富,辩论赛、计算机赛、为北央集团工作……
他非常清楚一个人能力突出的痛苦。
她年纪尚轻,始终不希望她太早就承受这些。
十月份的时候得知她竟然是季家独孙,还是因为这么复杂的原因到南方避难,更觉得跟自己境况相似。只是自己比她幸运,不需要背负什么恩怨情仇。
无法想像一个十几岁的人要怎样去面对杀父仇人竟然是自己的爷爷这样的事实,这样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必定痛苦难当,但她没有表现出来。甚至在曲方云、江小松跟他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她很快就放弃不再追查。
很显然,她不愿意把他们牵涉其中。她总是为人着想。自己的伤痛、自己的委屈和落寞、自己的仇恨,她从来不肯让人为她担心分毫。
也许因为太过聪慧,过早承担了很多痛楚,反而让她比起同龄的人甚至比她年长还要冷静自持,从容不迫。
回到家,刚把外套放下,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催他回首都。
当检察官的母亲前段时间接了个案件,法证那边有几份物证没办法破解,母亲想找他帮忙。他告知母亲已经定了明天的机票回去,母亲才放下心来,询问起他的近况。
挂上电话,他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微微出神。不知道季蓝有没有思念过自己的母亲?爷爷说过,她的母亲是位非常温柔的人。
寒假结束后回到学校,班里热闹非凡,各科课代表忙着收作业试卷,有些男生就忙着在老师来之前抄最后几题。其他人纷纷交流着寒假的趣事。
但是开学初的轻松的气氛渐渐散去。
升学压力慢慢倾斜在这群高二的学生身上。
老师开始加快上课的节奏,本来就已经很有难度的学习内容因为节奏骤增而让学生更加难消化。每天的功课多得做不完。有些同学开始选择减少社团活动的次数。
这天下了课,季蓝收拾桌上的书本。曲方云走过来敲敲她桌子,“我先过去。”
季蓝点点头。同桌陈苑用一种哀怨又羡慕的语气感慨着说:“真好啊,你们又去社团活动啦。”
季蓝抬眼笑觑她:“你不是绘图社的吗!”
陈苑瘪着嘴:“我哪像你们这些牛人!作业一下就做完,每天到社团报到。做这些题做到我脑袋都僵掉了。”手指用力戳着桌上的试卷。
“适当放松一下嘛,题目做太久很容易钻牛角尖的。”
“唉,要是能像你们一样脑筋这么好使就好了,我都有点后悔选理科了,功课这么重,曲方云竟然还能每周都到绘图室绘图,简直不让人活了。”
季蓝拍拍她的肩膀,“你千万别妄自菲薄,今天物理课李老师的那个问题你是最快回答出来的,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呢。”又补充了一句,“连方云都还没想到!”
陈苑一想,也对,自己也没那么笨嘛。用力拍一拍季蓝的肩膀:“说的没错!那好吧,我等下跟张梓晴她们去打排球放松一下好了,你社团完了我们一起去饭堂怎么样?”排球场就在活动中心旁边。
季蓝想了想,点头:“好啊!谁先结束就打电话。”
陈苑应了声好,二人就等张梓晴两个女生和另外三个男生一起走到活动中心。
到了饭堂,曲方云跟曾界打了饭,跟体委到另一边吃。季蓝跟陈苑他们几个打排球的一起吃。张梓晴看了曲方云他们那个方向几眼。
她说:“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曲方云很有距离感啊。而且他最近几乎没发过言,是不是什么事不开心啊?”最后的时候望向季蓝。
张梓晴是副班长,对班里的情况很关心,因为学习压力变大,班主任高老师也再三叮嘱她要多点关心班里的同学。
曲方云平时话虽然少,但是放假回来感觉他整个人比以前更冷漠更难接近,她要问清楚是不是学习压力的原因,虽然她也知道不怎么可能。
季蓝顿了顿,说:“可能因为全国建筑设计大赛近了,他要想的事情比较多吧。不用担心。”
说完,她自己就陷入了沉思。
曲方云没有提过,但她多少知道跟颜晓光有关。上次他在超市那样大发雷霆,季蓝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没有察觉到曲方云的心情,他应该自己一直很挣扎,很难在感情和友情之间找到平衡,自己不应该给他太大压力。
所以自从那次之后,只要他不主动提,她也不去逼他。
两周之后的周末,曲方云去七中参加比赛,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脸色奇差无比。
当时季蓝在他家帮忙洗菜,曲爸爸、江小枫和曾界也在客厅。
曲妈妈从厨房出来看到他脸色铁青地直接上楼,不禁奇怪,望着客厅三个人。
“这孩子怎么了?”
曲爸爸拿着报纸,也一脸愕然,摇摇头。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季蓝。
季蓝无语,只好当炮灰走上楼刺探军情。
去房间找他,没人。
走到书房,书架前的绘图架旁边亮着黄色的立式灯,打在那身白色身影上,垂下的刘海乌黑,薄唇紧抿,神色冷峻而唯美。整个书房唯独那一隅有光,温柔的微光像民国时期的电影画面。
季蓝走过去,看到他拿着笔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
“下午比赛怎么样?”这人脸这么臭,不会是没拿奖吧,可是他的实力不应该啊。
男生瞥了旁边的背包,季蓝望过去,奖状被卷成筒状,她展开来看,特等奖。拿第一,怎么也不开心?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把奖状卷好放回原处。
“没有灵感就先下去吃饭吧。”她说。
曲方云沉默着,眼睛看着画纸。他的目光深浓如墨,嘴角绷得紧紧的。他真的非常不悦。季蓝心想。
“你们先吃吧,我想休息一下。”
说着,拿起旁边的背包走出书房。
走到楼下,面对几双关注的眼睛,她默默的摇摇头。
饭后在院子里坐,江小枫问季蓝能不能猜到是因为什么事。季蓝面有难色。
曾界问:“颜晓光?”
季蓝说:“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江小枫火大,捶大腿道:“肯定是她!”
季蓝攒眉:“怎么说?”
“我早就想说了,只是没机会!”江小枫想起在学校的事情就气得血压飙升,“你们不知道,她在学校到处跟人说自己跟方云在一起的事,还拿他们的合照给别人看!”
季蓝觉得这也很正常,本来方云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见到季蓝一脸平淡,江小枫就更火了:“问题是她跟别人说一直有人从中作梗破坏他们的感情,说是你跟我!”
季蓝和曾界大吃一惊。
季蓝说:“你有没有亲耳听见她这样说,如果没有,不能冤枉了人家。”
她始终觉得颜晓光不会这样做。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澄澈明亮的眼睛季蓝至今还记得,当时她还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和善。再者,这件事如果是真的,方云一定会很痛心,她不希望小枫道听途说让误会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