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相见争如不见

夏季炎热的阳光照得整座蓝色玻璃大厦气势辉煌。北央投资银行的机房地下一楼因为长时间运作机器，冷气调得非常低。
乍一从电梯下来，只觉得暑气顿消，冰凉舒服。但时间一久，就有些冷。
林特助身上穿着标准的三件套西装，站在机房里犹自感觉寒气逼人。
季蓝自从进了机房之后，把笔记本电脑搁在一排屏幕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除了手指不停飞舞，几乎是纹丝不动。穿着一件白色短袖T恤，却仿佛完全不觉得冷。
他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她毫无所觉。后来一个电话过来，他不得不回分公司处理事务，只好留下纸条贴在她手边，让她完成了就给他电话。
当他忙完后才发现已经五点，竟然用了那么长的时间，连中午都没来得及吃饭。
查看手机，季蓝没有来电。开车去投行，发现季蓝单薄的身影静静坐在屏幕前，冷光下脸颊苍白。看姿势，完全没动过。
稚气未脱的五官拼凑出的全然专注，再度令他油然敬佩。
约莫六点的时候，季蓝往椅背上一靠，放松下来。
林特助连忙走上去，“怎么样，都弄好了？”
“嗯，”季蓝揉揉眉心，闭上眼睛说，“抱歉要您等我那么久。”她仰起脸，满眼歉意。
林特助一惊，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出去过！
季蓝这时才看见身上的男士西装，她望了望林特助，然后把西装拿下来，“林特助，谢谢你的衣服。”
“没事！现在可以走了吗？”
她点头，收拾好东西。
“这次更新完，很多漏洞都补上了。我在里面加了一个自动更新和监控警示的程序，如果系统没有红色警告的话，以后只要每天检查一次数据包就行了。”
电梯到了一楼，叮一声日光大盛。
两人走出电梯。
林特助问，“要是有红色警告的话，怎么办？”
“红色警告就是有人入侵，要第一时间通知程序员来处理。”季蓝顿了顿，又说，“不过这种情况不多见。你们原来的防御系统功能挺强的，一般的人进不来。只是，有快半年没更新了吧？”
林特助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季蓝笑了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社会日新月异，网络世界却是秒新日异。不更新，再强大的系统也会被淘汰的。”
林特助点头，“这个系统确实准备得比较仓促！咦，对了。这个系统就是小夏做的，只不过他被我们临时抓壮丁，刚测试完都没调他就忙要别的事了，之后一直用到现在。原来是没更新，难怪上次实验室会被黑。”他顿了顿，说，“小夏你认识吧？”
“夏清空？”
“对，就是他！说起来，你们全国辩论赛应该已经认识了。”
“嗯。”她淡淡应了声。
两人上了车，林特助说，“先去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去吧？”
季蓝婉拒，“谢谢，我想先回家休息一下。”
眼前的女孩双眼清亮，却还是能看出是强撑出来的精神。他没有坚持，转个方向盘送她回家。
到了小区门口，季蓝跟林特助道别，转身走进去。
透过车窗看着她的背影。才发现半年来，她的身板好像越来越单薄，削瘦的肩膀背着挎包，孑然一身的一步步走，好像不食人间烟火。
感觉有点……孤独。
他想不懂。明明是花样年华，又光荣载誉，怎么会过得像她这么疲于奔命？
半个月后，为期五个月的联合计划第一期告一段落。顾北央专门从首都总公司飞到南河市，无论如何要请季蓝和曲方云吃顿饭。
吃完饭，林特助开车，顾北央照例送两人回家。
临别的时候，顾北央下车陪他们走进小区。
季蓝才对顾北央说道，“顾先生，谢谢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顾北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我才要谢你们！这次计划能提前那么多完成，而且基础夯实，全是你们两个的功劳。”
曲方云回答说，“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你们越是这样说，就越证明了我的眼光确实没错，你们两个值得我冒任何风险。”
走到两人家门口，他们停下脚步。
顾北央拍拍两人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本来你们课业就重，这段时间最辛苦就是你们两个。养好精神，以后‘北央’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你们！”
季蓝和曲方云目送顾北央，看着他修长稳重的身影慢慢融进夜色里。
从小区出来，林特助站在门边候着。顾北央坐上副驾驶座。
车子启动，缓缓流进车流里。
林特助扫一眼顾北央，终于把心中的疑问吐出。
“老板，为什么我觉得你对他们好像特别照顾？”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林特助转头看了他一下，发现他一直望着窗外，一贯温文尔雅的面容看上去疏远而冷漠。
把头转正，林特助暗骂自己乱问问题！接下来他都一门心思驾车，没再多说一个字。
车子经过市中心的酒吧街。
“阿慎，”顾北央忽然说，“一起去喝一杯吧。”
林慎愣了下，“哦，好啊。”他有多少年没这样叫过自己了？
进酒吧，直接在吧台坐下，跟Bartender（酒保）要了两杯龙舌兰。顾北央晃了晃方杯，冰块在里面哐当作响。拿到嘴边，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示意Bartender再来一杯。
薄薄的唇紧抿，刘海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显得年轻了很多，却有些忧郁。
林慎看着他，喝了口酒，点点桌子。“干嘛？有心事？”
新的龙舌兰放到跟前，杯子里淡淡的琥珀色跟吧台里面的蓝色霓虹交融，细细看去就像梦境一般。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顾北央忽然问。
林慎手指缓缓划过杯沿，沉吟，“工作八年大学四年，十二年。”
“十二年……”他说完，又沉默了。
知道他今晚心情不好，林慎也没有多话，只在旁边默默陪他喝酒。
“记得当年我找你跟我的时候吗？”
林慎笑了，“当然！”
当年自己也算名牌大学毕业的优等生，工作不愁，但是同班的顾北央突然跑来找自己，说实话那时候他真的有点意外。
大学时代的顾北央非常低调。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条牛仔裤穿4年的清瘦温和的男生，竟然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北央集团”的太子爷。
曾经他们班里的人还戏谑地开过“你名字跟北央集团一样，该不会是那家总裁的私生子吧”的玩笑，完全不曾想，原来他真的是那个大财团总裁的亲生儿子！
可盛名在外，他直到后来跟他进公司才知道，这个所谓的财团太子爷过得有多举步维艰。
“你问我为什么那么照顾他们……”顾北央顿了顿，睫毛垂下来，轻笑，“他们的处境跟我当年很像，只是当年的我没有选择。”
当一个人身处困境的时候一个机会有多重要，他太了解了。
“所以你感同身受，才这么提拔他们？”林慎望着他。
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酒杯，自嘲地笑了。
“我是商人，亏本生意我可不做。”启唇吞了一口龙舌兰。
林慎也笑了笑，跟他碰碰杯。口是心非的家伙。
临别的时候，林慎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明天还是一样送白色马蹄莲去那儿吗？”
顾北央把手插进裤兜的动作一顿，半晌才说，“还有一本册子，在我那儿。现在太晚了，明天下班给你一起送过去吧。”
林慎踟蹰了一下，还是说道，“阿央，这么多年了，你去把她追回来吧。你每年这时候回来，不也是因为她吗？”
顾北央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昏黄的街灯打在柏油马路上，夜里仅有的光明被深深吸进地里。
每一次凝眸，都像一次无望的祈求。
他早就没有勇气再去奢望。
第二天中午，转角音像店的生意因为假期的关系，稍微多了些人。
季蓝和曲方云去到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门外的露天茶座也有些人端着咖啡在慢慢品尝，显得休闲随意。
正从试听座走出来的老板娘瞥眼看见两人，还来不及打招呼，又被旁边的客人叫走。
她给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稍等。
见到这样的情况，季蓝对曲方云说，“帮忙吧。”
曲方云点点头。
从料理台的墙边把挂钩上的咖啡色围裙拿下来，围在腰间。
这时有客人要点单，曲方云很快走过去。
男生穿着白色衬衫，深色的围裙束着精瘦的腰，乌黑的头发被阳光映得金黄，微微俯身，眼神专注地问了一句，“请问有什么能帮您？”
两个女生乍见一个雅致高贵的服务生，几乎以为他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瞬间就羞红了脸。
老板娘好不容易得空走进吧台，跟正在冲咖啡的季蓝搭话道，“今天怎么有空来？”这两个人忙，她是知道的。
季蓝抬头微微笑，“寻姨生日，等你请吃饭啊！”
说着把咖啡杯从恒温箱里取出，香醇的曼特宁缓缓倒进杯里，端着碟子递给走近的曲方云。“3号客人的曼特宁。”
接过咖啡，跟老板娘点了点头，把单放在桌上。“6号两杯冰抹茶拿铁。一份华夫饼。”
刚把单夹在吧台底下，就听见老板娘温柔地说，“蓝蓝，你去外面帮忙吧，这里我来弄。”
“好。”她洗了手，擦干净，然后朝门外走去。
有三个人走进外院，坐在臧绿色的遮阳伞下。曲方云余光看到，对走出来的季蓝说，“有客人。”
从围裙的口袋掏出单本和笔，走过去。
“三位下午好，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背对着她的那个男生转过脸来，双眼墨如点漆，剑眉清若远山，真真眸若朗星，清贵脱俗。
清泉般的声音轻唤道，“季蓝。”
“夏学长？！”她惊讶。怎么会碰到他！
“在这儿做兼职？”
季蓝答道，“只是帮忙，这家店的老板是位从小照顾我们的阿姨。”
上下打量她的装束。
她的头发长了许多，刘海变长已经梳到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双眼清澈得令人惊讶，肌肤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粉蓝色的T恤衫衬得她肤若凝脂，整个人犹如不染尘世。
看到她满头的汗，递了张纸巾过去。
“先擦擦汗。小心别中暑了。”
季蓝接过，“谢谢学长。请问你们要点什么？”她不忘自己的任务。
三个人点了饮料，季蓝转身去下单。
“她就是一中的季蓝吧。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好看！”同行的人说道。
另一个说，“清空，你们很熟啊？”
夏清空一路望着她忙碌的身影，她好像白了许多，又长高了些，更瘦了。
想起她方才稍稍却身的疏离，他淡淡地说，“只是认识。”
片刻后，曲方云端着三杯冰摩卡上来。
“三位的冰摩卡，请慢用。”把东西轻放在桌上。
在桌上的单子划好记号，收起盘子。临转身前，曲方云朝夏清空望去。
后者原来一直注视着他，见他转身看过来，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曲方云只是朝他一个颔首，没说话，转身走了。
“他是谁？好冷酷的感觉！”
两人一直盯着曲方云，看见他经过季蓝的时候，拉住她说了两句话，女生朝他扬起笑容不知说了句什么，就转身走进店里。
“跟季蓝很熟啊……好面善，感觉在哪见过。”
“我想起来了！他不是那个数学第一嘛！原来他们两个这么熟的啊。”
“哈哈，真是物以类聚了！都是高手。”
夏清空沉默着，俊瘦的侧脸神情淡然。
“清空你保送到了北央哪个系？”
他回过神，说了三个字，“高工院。”
两人惊叹。北央大学是全球一流学府，其中首屈一指的五大名牌专业里，高工院算是一绝，能考进去的几乎是全球精英中的精英，更何况是保送？
夏清空的神情很平淡，几乎看不出任何喜悦。
等到下午六点多，人才渐渐减少。三个人终于得空休息。
老板娘抱歉地说，“你们两个平时已经那么累了，今天还特地来帮我忙。”
“谁说的，帮你忙是‘顺便’，我们是‘特地’来让你请客吃饭的，寿星公！”
曲方云也说，“是啊，你可别想赖掉。”
老板娘笑，“好好好，现在就去可以了吧！等我收拾一下就关门。”
在CD架看了几张唱片，戴着耳机听完几首歌，门口响起铃铛声，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两人抬头看过去，是个戴了鸭舌帽的店员模样的人，手里捧着一大束马蹄莲，还有一个大纸袋。
季蓝看了曲方云一眼，“每年的神秘人又送礼物来了！”
在订单上签好名字，接过花店店员手里的花。这时那个店员把手里的纸袋送上。
“这是那位先生给您的。”
看了一眼纸袋里的东西。照例的一个蛋糕，还多了一本原木色的小册子。
把花插好之后，三个人一起去饭馆吃饭庆生。
白色马蹄莲螺旋成清雅高贵的花姿，安宁伫立在窗台上，月华散布，宛若舞着一曲哀婉的芭蕾，孤独，无望。
对面街边的黑色玛莎拉蒂静静停靠着，车里的人看着那窗马蹄莲，手上的烟燃了又熄，直至天明。
工作告一段落，忙碌了一整年的两个人终于有时间歇下来。
这天在江家，江小枫忽然说想去旅游。
“难得你们也有空了，我们去庐山玩吧。”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庐山确实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正在商量的时候，曲方云的手机忽然响起。
电话里传来颜晓光娇媚的软音，“在干嘛？”
季蓝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曲方云感觉到，扫了眼江小枫。她正低头跟江小松看着手里的庐山的旅行资料。
“哦，没什么。在朋友家聊天。”
“什么朋友呀，我认识的吗？”
曲方云说，“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你不认识。”
颜晓光在那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可是我好想认识跟你一起长大的朋友哦，今天我可以去找你吗？和你的朋友一起吃晚饭吧。”
曲方云微微皱眉，直觉不妥，“可能不太方便。”
又听见那头声音软柔了些，“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没关系，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一股愧疚在心底散开。曲方云安慰道，“下次吧，好吗？”
“诶，庐山有个电影院终年只播一部电影诶。庐山恋，好浪漫啊！我们一定要去这里好不好！”江小枫看到宣传，兴奋地跟江小松和季蓝说。
“咦，你们要去庐山玩吗？”颜晓光在那头听到了。
曲方云只好说，“嗯，放假就出去走走。”
“是跟你那些发小吗？”
“嗯。”
“那我能不能一起去？”颜晓光小声的嘟囔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去旅游……”
听见她声音里隐藏着一种小心翼翼，就像怕被拒绝的小孩。方才的愧疚更浓了，此刻他也无法再说出个“不”字。
他捂着电话转头看着他们，“我有个朋友听见我们要去庐山，很有兴趣。你们介不介意多一个人？”
季蓝心一慌，“方云！”
江小枫正在兴奋头上，自然乐意。她忙点头，“好啊好啊，人多点热闹啊！”
江小松也微笑点头。
眼前这个局面，这次庐山之行，真是不知该怎么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