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升旗仪式结束,曲方云和几位学长在万众期待中上了车,准备搭乘前往首都的飞机。
背后是巨大的航班LED屏幕,校长和老师上前逐一说着勉励的话,南河市电视台的媒体记者也卖力的按着快门。要进机的最后一刻,他回过身来目光逡巡了一下,落在季蓝身上。
她会意地走上去,一双乌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偌大的机场回荡着各色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响彻人心,仿佛每一声震荡都要刺破玻璃,让这满室逼仄的暗伤释放入空。
曲方云忽然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最后决然地走进海关登机。
季蓝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被无数的剪影遮挡,渐渐远去,忽隐忽现,最后只剩那头青葱的发顶。
可她知道,连那刹青葱最后也是要被人群湮没的,正如他们来之不易的自由即将被岁月湮没一样。
“他刚才跟你说什么?”曾界走上来问她。
她的视线透过暗蓝的玻璃望向外面,一架、两架飞机……慢慢划破天际。
“他说……”她顿了顿,“等我凯旋!”
曾界一怔,低笑,“真是他会说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格外安静的季蓝看了眼,却错愕。
她正微敛眼帘,睫毛长而直地定在空中,孤立无援的轻颤着,抿着的唇毫无笑意——那样落寞的眼神。
窗外反射的阳光落在她的下巴处,肌肤细致得能看见上面微微短短的绒毛,金灿灿的像极了《暮色》里阳光下的爱德华,那样的精致和暗处的眼眸形成鲜明的反差,宛如一张断层的碎脸。
“你……”曾界有一瞬间语扼,这种黯然的神情多么熟悉,分明就是曲方云担心她时表露出来的一幕。
霎那间两人的侧脸在眼前重叠,连唇角紧抿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他也是知道曲方云此行的不易。别人只是单纯去培训,可他呢?
赢了固然好,输了……大概就会失去他最想要的东西了吧。首都对他们从来是龙潭虎穴。
培训的地点在首都的一所大学里面,动用的是国内数学界的泰斗人物岑教授,还有几位博士生。
跟学长们住进了四人学生公寓。他的行李不多,把带来的大衣挂进衣柜里,行李箱放好,便也整理妥当。
下楼集合的时候,大厅还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下来。
公寓的名叫凤凰斋,门前栽了巍峨的凤凰木,枝干粗大坚实,像龙足一般气势磅礴地向两边倾轧着,枝头上飘薄的凤凰木叶子被风吹的微微摇曳,反倒像是停在枝头的绿雁。
“请问……世数培训是在这里集合吗?”
曲方云往台阶下看去。
那个女生就站在凤凰木下,暗红色的格子围巾衬得脸越发晶莹剔透,一阵寒风吹过撩起她乌黑的发尾,漫天的凤凰木叶飘逸下来,曲方云被她那双黑亮而清澈的眼睛看得心中一震!
是上次在连城吃饭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晓光!你这么快就下来了?”这时有几个女生走来,拉着她说话。
她转过头去微笑,又回头看他。
他高挺的身影在台阶上显得越发端然优雅,发色比寻常人要黑,柔顺的贴在耳边,额前的发被风吹了起来,露出锐气的剑眉,那双沉默又多情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的魂魄摄去。
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只是静静站着就犹如玉树临风,面如冠玉。
他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后来集合的人越来越多,看见他走进南河市一中的旗下,半晌才惊觉——他是一中的曲方云,那个总分领先第二名近一百分的人!
“……如果这题只能画两条辅助线,谁能告诉我怎么解?”岑教授站在双拼黑板前,背后是精致的几何图。
众人沉默了一阵,颜晓光握着笔在稿纸上快速划了好几个方案,统统都不行!至少也要有三条辅助线吧?
“嗯,曲方云你来。”岑教授突然说。
她抬头,看见男生站起身,穿越坐着的人影走上讲台,用尺子快速做了两条辅助线,然后在旁边写上公式和最终答案。台下的人纷纷恍然大悟的感叹。
岑教授淡淡的拍拍男生的肩膀,“嗯,很好,下去吧。”男生礼貌的颔首,走回自己的位置。岑教授指着他画下的辅助线说,“数学的精妙在于无论多复杂难解的题,都一定能有最简单的解法。能把题做出来的人不算厉害。这一点,希望你们记住。我知道能来培训的人都是各地选拔上来的精英,但是如果因此就骄傲的话很快就会无法进步。言回正传,这道题——”
颜晓光目光有些涣散。连续上了四节课,任谁都受不了了吧?
可是那个人——他沉静的目光盯着黑板,心无旁骛的认真的模样非常动人——真厉害,坚持到现在脑袋还能转得这么快。忽然间男生眨了下眼睛,脸侧了侧,往这边看过来。
她一惊,连忙收回目光,心跳的砰砰作响,脸瞬间就如同煮熟的虾一样通红。
没被发现吧?颜晓光安慰自己。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在意他?
教授终于宣布下课,众人连忙松了口大气。这么紧凑的课程真让人吃不消。
大家陆陆续续收拾东西走出门口。颜晓光和几个女生在窗边,等人走光了才起身,却发现他还在慢条斯理的收拾书本。
“晓光?走了。”
“哦,来了。”
拿起背包跟上去。男生腿长,很快从阶梯教室上三两步跨下来,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地越过她们,身边被他擦过一阵风,有点像是他身上的味道。
“曲方云真的好帅!近看更帅了!”女生们讨论道。
“对啊对啊,光是看着他心就跳的不行。好想跟他说话呀。”
“可是他好酷,除了做题好像都不怎么理人……”
对啊,那个人虽然有出色的外表却完全不像其他人那样轻浮,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到处搭讪女孩子。他是个……冷漠也沉默的人啊。
“不过如果是晓光的话一定没问题的吧?”女生忽然转过头来对她说。
“嗯?你们刚才说什么?抱歉……我没听清。”
“我们说——如果是晓光的话,即使是像曲方云这么冷酷的人,也一定会温柔对待的吧?毕竟晓光长得很美啊,男生都会喜欢晓光的。”
又来了。这跟长得漂亮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非要得到男生的喜欢不可呢?难道除了长相,她就没有其他值得被人喜欢的地方了吗……
这些问题,充斥着她的少年时代。
不理会那个女生话里隐藏的怪调,她微微笑,“快去饭堂吧,不然待会儿就很多人了。”
饭堂已经人声鼎沸,完全连放包占位子的地方都没有。打好饭一看,人已经走了大半,饭堂瞬间空了下来。
余光看见有个高瘦的身影走过来,竟然是比她们先离开教室的曲方云。
男生携风而来,寒气都没散去,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脚下一顿,侧过脸看了看颜晓光,见她盯着自己,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又继续走过。
颜晓光受宠若惊。他刚才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么?那个冷若冰霜聪明绝顶的男生?
晚饭之后,颜晓光跟几个女生分道扬镳,独自去自习室看书做习题,一直到9点半才回宿舍。走到门口,她把手里的书夹在肘间摸索书包里的钥匙。
门板很薄,传来房间里说话的声音。
“我就说吧,长得艳就是吃香。连曲方云这样的男生也主动跟她打招呼!”
“就是!看看我们,他什么时候扫过我们一眼呐!”声音顿了顿,调微微尖锐起来,“说不定是她暗中送了什么秋波给人家,不然你说像曲方云那种心无旁骛的人,怎么会有空搭理她?”
“不会吧?”
“怎么不会,看她那副长相,明明就不可一世,还硬要一脸善解人意温柔体贴,装什么装,呕死了……”这声音,是白天说话阴阳怪气的那个女生。
“对啊。今晚吃完饭还‘好学生’似的说去看书,就她一个人勤奋啊!”
“诶对了,今天教授留了哪几题?他说太快我没听清……”话题转移了开去。
颜晓光在门外,伸进书包里的手,紧紧地捏着薄薄的钥匙,几乎要刻出血来。她在门外站了很久,久到门口的声控灯都黑了,房间里良久没有说话声,她才缓缓的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门走进去……
培训的时间过得很快,却很艰苦。
饶是曲方云向来敏捷的头脑,在连日的题海和高负荷的知识量的重压之下,应付得也有些吃力。每天上课的节奏都非常的快,尤其到了后期,培训的人中已经好些人跟不上老师的步伐,纷纷起了放弃的念头。
颜晓光晚上在床上挑着手电筒埋头做题,时不时能听到隔壁床上的被窝里传来的啜泣声。压力之大,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而曲方云这边,正做题做得烦躁不堪,一道高数题怎么做都不顺手。忽然手机响起,拿起来一看,是首都的固定电话。仿佛料到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他毫不犹豫就按下挂机键,然后果断关机。
坐在灯前默一默,转头看见窗外黑乌乌一片,想起小时候离开首都的前夜,季蓝红着眼眶对他说“方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要走还是要留你自己决定,我不逼你,天亮前告诉我”的神情,那种决绝完全不像个6岁的孩子会有的。
他们之所以会走,就是因为季爷爷季华林突然软禁了季蓝。
虽然他始终想不明白软禁一个毫无顽抗之力的小孩子有什么意义,但是毫无疑问,这件事让季蓝再也无法忍受在首都的一切,决意离开。
往日巴不得把她捧在手心上疼的敬爱的爷爷,一夕间换了张嘴脸般对她说禁就禁,完全不顾她的哭打反抗。
这样的冷酷无情,几乎将那个稚嫩的孩子的心碎了一地。
他们逃也似的来到南河市,如履薄冰地生活着。现在,终于要从阴影里走出来,要随时去面对那只手遮天的势力,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安然度过?
“曲方云你有空吗?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一题?”一个声音打断他沉重的思绪。
回过神来,看了看眼前的题目,接过眼前的笔开始给对方讲解。
培训中段就开始了每周一次的周考,最后总结分数排名,筛选出代表选手。这天成绩公布出来,教授讲完了题目,就直接下课,让大家回去休息。
很多人都留在教室里做题看书。
曲方云把试卷上的错题重新做了一遍,又把这段时间的重点笔记过完一遍。抬头,教室里的人都没动。他觉得太阳穴微微发痛,暗忖是最近用脑过度。收拾了东西走出教室,准备回寝室休息。
路上的时候,忽然接到电话。一听,季蓝那清脆愉快的声音就响起了。
“大冰块儿那边冷不冷啊?这边可冷了!”
因为压力过大而持续阴霾的俊脸终于破出一角,露出微微暖意和笑意,调侃道,“你别躲在被窝里跟我说冷。”
那边噎了一下,“这你都猜到!”
“就你那懒劲还用猜。”完全鄙视的语气。
季蓝哼了声,“反正某人嫉妒我。”
曲方云失笑,边走边摇头。
季蓝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说着家里的事情和学校的事情,还没完全脱去稚气的声音因为窝在被窝里,显得懒洋洋的,听得人忍俊不禁。曲方云边走边听,难得有了好心情。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也不多话。
宿舍楼前的广场因为天冷,又是上课时间,空荡荡没几个人。忽然一声脆脆的女声回荡起来,“走开!”
曲方云抬起头,发现颜晓光被三个男生围在中间,满脸怒容。他一怔,脚下的速度加快了起来。
“学妹,我们又不是要欺负你。一起喝杯东西嘛。赏个脸啊。”
颜晓光因为恼羞成怒,美艳绝伦的面容泛起红晕,更加让人心动,“我没空,也不想跟你们喝什么东西。你们走开!”
“小师妹脾气还不小。”其中一个男生说着就抓住她的手臂,“面对学长要有礼貌知道吗?”
那人突然就抓住她,颜晓光又惊又怕,声音更尖,“谁准你碰我,你放手!不准碰我!”说着就挣扎起来。手里的书一本本跟砖头一样,毫不留情就砸到那人的脸上去。
那男生拿另一只手挡了下,嘴角却还是被书角给磕到,疼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他一火,拽着颜晓光到跟前,“还反了你了!”
手掌举起来,狠狠地对着颜晓光的脸掴了下去。突然一只手横在她脸前,扣着那男生的手腕。
他们一看,那人容颜俊美精致,眉目却冷酷肃杀,眼底冷冷的寒意让三人心生怯意。
这人正是曲方云。
他手指一用力,那男生就痛得嚎叫起来。“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曲方云一句话没说,继续加大力度。
那男生直觉手腕很快就会被他硬生生折断,他甚至听见自己手腕处骨头“咯拉咯拉”碎掉的声音。他疼得痛哭流涕,又害怕得浑身颤抖。
听着那男生痛苦的惨叫,曲方云完全不为所动,全身散发的残酷的气息压得他们连腿都发软了。
半晌,他才冰冷地说,“我放过你,但是只有这一次机会。懂了没?”
那人痛得冷汗都流出来,忙说,“懂懂、懂了!懂了!”
曲方云打量他一阵,才慢慢松开手。
那人一得自由,忙跟另外两个人踩着风火轮般跑了。
颜晓光终于回过神来,看到曲方云高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心里说不出的踏实。她刚想开口说声“谢谢”。
他已经转过身来,眼神阴沉,脸色厌恶而不耐,“你是傻的吗?没事一个人在外面瞎晃什么?”
“我……”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个麻烦,就请你没事别出门,别给别人添堵!你以为你还小,自己的安全都不懂照顾,你是白痴啊!”
颜晓光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完全没反应过来,连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有阵闷气从下至上翻涌而至,堵在胸口,闷得她连呼吸一下都难受,眼眶忍不住就红了。然后鼻头轰的一阵刺痛,眼泪就涌到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长相是个麻烦,倘若可以选,她也宁可平凡啊。
为什么都因为她的长相而戴有色眼镜看她。其他人是这样,她原以为他会跟别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
可是她真的觉得好难受。
耳边都是他“你既然知道你自己是个麻烦,就请你没事别出门,别给别人添堵”的声音,那里面的怒气和恨意,仿佛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她狼狈的低下头,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死死的咬住自己的唇。
而曲方云几乎是一看到她发红的眼眶就后悔了。他没来得及细想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态地生气怒吼,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方云?”
他刚才忘了挂机,还不小心摁了免提。
那声轻轻而温和的低唤,在寒冷的空气里响起来,深深刺进了颜晓光的心。
那是谁?
那个女生是谁?
她这样亲昵而自然地叫他“方云”,在他紧张的竞赛培训时打给他,而他竟连来救她都舍不得挂断那个女生的电话……
曲方云取消了免提,说道,“我这边有点事,回头再打给你。”
季蓝在电话那头听到他怒吼,很惊讶。知道不便多说,只是说了句,“你先答应我冷静下来,好不好?”
曲方云吸了口气,轻轻的说,“好。没事了,别担心。你先睡个午觉,我晚上再打给你。”
季蓝应了声好,“你注意安全。”两人挂断了电话。
颜晓光一字一句的看着他如何耐心而温柔地安慰着电话里头的女生。细致周全的叮嘱她睡午觉。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冷漠的他还会对人这样体贴。
她的心像被慢慢浇了冷水,几乎凉透了。
曲方云转过头来,见到颜晓光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就暗骂自己太过分。
他嘴巴张了张,“刚才——”
颜晓光飞快的打断他,“刚才谢谢你。对不起让你为难了,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女生宿舍。
怔怔的看着颜晓光跌跌撞撞的离开,曲方云第一次如此鲜明清晰地从心底生出一种无力感。他该怎么做才能挽回?
当然,现在的他根本没时间细想自己为什么想“挽回”,还有想“挽回”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