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誉归来的季蓝在学校又红火了一把。
这几天她几乎都跟曲方云黏在一块,原因倒不是因为许久没见,实在是受不了人们的热情,只好傍着他这可移动的大冰块,避避人气。
因为比赛的原因,落下了很多课程。
季蓝一回学校,远没有众人眼中的风光自得,相反,几乎没有空闲地补习落后的功课。一中繁重的功课和它精彩的社团活动以及辉煌的升学率一样出名。于是这位新鲜出炉红极一时的最佳辩手,不得不坐在灯下,日日苦读至夜深。第二天还要一早起床早读背诵。本来就熬弱了的身体,在这几天更加消瘦。
宿舍的人见到,于心不忍,总拉她去散步。
季蓝不忍拒绝,结果每每回来她都要多熬夜一个小时。
她们便再也不敢如此。只好去跟曲方云说,希望这位发小能发挥一下自己的影响力,劝劝季蓝。
哪知男生俊眉未动,继续翻着手上的书,淡淡地说,“她有分寸。”
对他这么冷淡的反应,陈嘉琪有些恼了,“你们那么要好,她没日没夜地折腾自己的身体,你都不说一句。未免太冷漠了!”
翻页的动作顿住,曲方云的眼眸斜睨她一眼,唇角轻扬,说不出的魅惑风情。看得她们几人忍不住脸红。
只听他用更冷漠的声音说,“她这人的性格,你越不让她做的事她越要做。随她去,出事了再说。”言毕,又低头看书。
这论调,可谓无情至极。但不久后,才发觉太过精辟。
一周后,季蓝将功课赶上来。连忙大睡一觉,便立即恢复神清气爽,能吃能喝。最后不得不感叹,还是曲方云这个发小了解她。
其实她们不知道,曲方云并非真的会纵容季蓝到“出事再说”。只是在他看来,以季蓝的能力,这点程度的用功不算什么。他也不希望季蓝心里总惦记着未完成的事,过得不踏实。
无论如何,一周很快过去。周末回到家,家里灯火通明。季蓝故意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
季蓝一惊喜,“江老师,你来了?!”这位江翰琪老师是季持青大学的同事,关系很要好。常常会来季蓝家聚餐。
她们进屋。江翰琪吃惊的说,“蓝蓝,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瘦了这么多?”
季蓝笑,“这段时间事情有些多。”
季持青从厨房把汤端出来,脸色阴沉。季蓝一看,就知不好。于是乖乖放下东西,去厨房帮忙。
对摘下围裙的男人喊了声,“爸爸。”他不应。
季蓝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在碗柜里拿碗筷。
季持青硬邦邦的说,“多拿三副碗筷。”
她一怔,有客人么?门铃马上响起来。她忙拿好东西放在桌上,对朝门外走的江翰琪说,“江老师,我来就好。您坐。”
打开门,果然是曲方云一家。两家人从来不是外人,没有客套,很快坐下来吃饭。席间季蓝有意讨好季持青,无奈平时儒雅温和又宠溺女儿的物理教授今天格外冷淡,几乎连眼皮都没抬。搞得季蓝很是尴尬。
她无奈睇曲方云。
后者在心里叹气。其实当初决定先斩后奏去首都的时候,他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季叔叔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朝她摇摇头,示意饭后再说。
突然,季持青铁青着脸把碗重重搁下,语气生硬的说,“季蓝,吃完饭到我书房来!立刻!”言罢,就起身上楼。碗里的饭动都没动过。
江翰琪有些不明所以。但曲氏夫妇却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语重心长地说,“蓝蓝,这回是你不对。你不该瞒着你爸爸,擅自跑到首都去。你说,要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你爸爸该有多伤心?”
季蓝握着筷子,低着头没说话。
见状,曲方云忍不住说,“她是去比赛的。又不是去捣乱。有什么不能去的?更何况,她那么年轻,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机会从面前流走,等将来再悔恨吗?”
曲妈妈一听,又气又急,这两个孩子完全不知道事情轻重,才这么气定神闲。
曲爸爸声色俱厉,“就是因为她还小,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你负责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在你还没有能力之前,不要不自量力沾染首都的一切!还有季蓝你也是。”
他突然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说,“算了,蓝蓝上去看看你爸。”
季蓝放下碗筷,走到楼梯口时又听到曲爸爸说,“如果你爸爸对你说了重话,你别放在心上。他是关心则乱。好好道个歉就好了……”
季蓝说,“嗯,我知道的焕然叔叔。”这一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答应后推门进去。季持青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背影看上去很寂寞。
“爸爸,对不起……”她率先认错。
“你说说,你对不起在哪里。”他还是没转过身来,声音平稳,却感觉压抑了怒气。
顿了顿,“我不该没跟您说就跑到首都去。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您别生气好么?”
“错!”他猛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的像把刀,“你不是不该没跟我说,而是压根儿就不该去首都!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劝告你也不听了。你如今是翅膀长硬了,我的话对你是耳边风了是不是!啊?!”
季蓝身子一颤。多少年来季持青从未对她发过这样大的火。她惊愕地定在原地,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见她低下头苍白着脸,长长的睫毛跟回忆里那个影子重叠在一起,他立即就后悔自己方才那么凶。
隔了好一阵,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声音深沉而痛楚,“季蓝,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当作大人一般对待。当初离开首都,离开你爷爷,是你自己选择的。当初你答应过我的话,你都忘记了吧?”
听见他万念俱灰,季蓝连忙解释,“没有,我都记得!可是爸爸,我只是去比赛。我可以保证完全没跟爷爷那边的人接触过。”
季持青却像听到一个笑话般看她,“全国的电视台都是你的新闻,你以为只要你不去招惹就能安然无恙么?”
捏紧拳头,挣扎了又挣扎,季蓝银牙一咬,启唇道,“爸爸,可是我不能逃避。如果我要变强,就必须要去做这些。即使它们有风险我也必须去做,这是我的坚持。如果因为畏惧,就此生不再踏入首都的话,我当年做的决定也就没有半点意义了。这一点,也希望您能理解……”
季持青哆嗦着唇,极疲惫的闭上眼睛,一副不愿再说下去的神情。他拿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沉沉的说,“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你出去吧,别说了……”然后背过身去,不愿多言。
季蓝哽咽,没有多话静静走出书房。关上门的瞬间,她垂下眼睛,露出难以言喻的眼神,耳边是季持青无奈而痛苦的声音——你们什么都不懂!每一个字都咬得那样重,犹如远方而来的汽笛声,越来越尖锐,刺得她几乎弯下腰来。
“蓝蓝?”
季蓝一惊,转身见到曲父曲母站在身后。她面露无奈的微笑。
曲妈妈走上来,揽住她拍拍她的背。“没事,等你爸爸气消了就好。你先去休息吧,我们跟他谈谈。”
季蓝点点头,踟蹰一默,才说,“心姨,爸爸他……心里很苦,请你们多陪陪他。”
曲妈妈听到这话险些落下泪来!这孩子太懂事,竟还这样照顾他人的感受。她勉强的笑,亲亲她的额头,然后两人进了书房。
走到楼下准备收拾餐桌,却发现桌上空无一物,清洁如洗。往厨房一看,曲方云刚刚把乳胶手套摘下来,脱掉围裙。连厨房也收拾好了。
他一转身,看见站在厨房门口的季蓝,一脸疲惫的模样,呆呆的看着自己。
“去沙发上休息一下,我泡了奶茶。”然后转身打开冰箱。
再走到客厅的时候,只有季蓝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机一动不动,显然没看进去。走过去把奶茶放到桌上。杯碟“铛”的声使她回过神来,望向他的目光,迷惘而忧郁。
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她浑身上下像被削了一层肉。一张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深陷下去的眼窝,苍白的唇色,让人不住生出一股怜意。
他走过去,在她脚边蹲下,握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扬起脸望她,“别担心。等季叔叔气消了就好。”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却看出那眼神里太多的感情。悲伤、懊悔、挣扎、歉疚……
捏紧她的小手,目光流露出难得的柔和。“你没有做错。不要觉得抱歉。我们不可能永远活在长辈的羽翼之下。还有两年我们就要毕业了。到时候何去何从,要如何自处,我们都要决定好方向。不要担心太多。”
手抽出来,在他的黑发上轻轻抚摸。她露出悲伤的微笑,“方云……”你不懂,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人不是我们,是我。
曲方云被她的表情震骇,眼眶一热,忙别过脸去。到底要有多苦,才能让她在14岁的时候就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明明在笑,那双眼睛却像在流泪……
在一个家庭里,最爱的家人对你唯一的要求是沉默,对你唯一的期待是卑微。无论你在外面有何等光荣,无论你到达如何出色,回到家等待你的,是家人冷漠的眼神,愤痛的指控……优秀成为一件错事,没有人对你的未来有期待。
相比起那些身负众人的期待而艰难度日的人而言,究竟谁更痛苦?
书房里。
“你吓到蓝蓝了。”曲妈妈皱眉说。“为什么那么大反应?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啦。”
此刻季持青才完全表现出自己的情绪。他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平安?唯一能保证她平安的办法就是她默默无闻地度过她的一生!不是像这样,站在风口浪尖上!”
曲妈妈也生气了,声调升高,“一个有才华又在青葱岁月的孩子,你竟然要求她默默无闻?换成是你你会甘心,你会甘心吗?可是她呢,她从小就听从你的训诫,努力让自己站在别人身后!否则你以为以她的聪明才智,会直到现在才站在风口浪尖之上!你以为就你忍受了很多?难道她就没有委屈吗?”
曲妈妈越想越生气,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
曲爸爸叹了声气把她揽进怀里。他看着季持青,劝慰道,“刚刚看见蓝蓝站在门口不走,明明很难过却还是对我们笑。最后还说你心里苦,让我们多陪陪你。那孩子从来站在你的角度,她知道你心里有多苦,可是你知道她心里有多苦吗?”
季持青浑身一颤,视线模糊,眼泪悬在眼眶里滚转。他痛苦的将脸埋在手掌之间,再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听见他沙哑哽咽的声音。“我知道她过得太不容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啊,否则她会连——”声音戛然而止。
曲爸爸蹙眉,回想起首都那边的雷厉风行的手段,尽管此去经年,却还是忍不住冒出一身冷汗。“好了,不要再去追究这件事的对错。当务之急,是要想想办法。万一首都那边有动作,我们该怎么办!”
季持青的脸从手心抬起来,声音冰冷。“一定要瞒着季蓝。她太敏锐,连蛛丝马迹也不能让她知道。”
曲爸爸点点头。
“我会尽快做好准备。季蓝还是要拜托你们……”
曲妈妈说,“这个没问题。只是,继续这样要求她,也不是长久之计。”
季持青沉吟,道,“她说得没错,她确实需要变强。将来总会有我们不在的时候,她需要她自己的力量。”
曲爸爸果断地说,“既然如此,那以后就随她吧。我们多留心就是了。”
三人达成协议。从季家出来之后,曲爸爸说,“回去在方云那儿要下点功夫,让他对季蓝的事上心些。”
“这我们不提他也会做。从小季蓝的事他最上心了。”
曲爸爸点点头,顿了顿又说,“但不要让他察觉蹊跷。这两个孩子都太聪明了。”
他们幽幽地望着长长的街道。前路如此坎坷,不知道将来这两个孩子能不能安然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