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一节）

但是，赵明才和许霞的坚强化解不了隐藏在他们内心的悲伤，更化解不了所有人的悲伤。李庭权的死太突然了，就像当年赵正辉的去世，甚至，这次还远远超过了那一次。李庭权比赵正辉悲惨多了。赵正辉毕竟还在家里呆了几天才出殡，而李庭权则只呆了一夜。人们根本缓不过神来。昨天这个时候还是一个鲜活的人，今天这个时候却是一堆黄土了。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埋葬完李庭权后亲友们怎么也舍不得离去。大家坐在李家的屋里院坝里，看着熟悉的一切或痛哭或默默地流泪，沉痛缅怀这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小伙子；为床上那个瘫痪的老人担心，为那个乖巧但又什么都还不懂的小女孩担心，为那个年轻的外地媳妇担心。没有人敢预测他们的未来，没有人敢想像他们以后该怎么办。他们的命运比赵明才和黎世芳也艰难多了，那时赵明才毕竟懂事了，家里也没有了老人，相比之下许霞悲惨了许多。当年对赵明才母子给预了极大的同情和帮助，几乎是所有，现在人们不知道该给预这个不幸的家庭什么了。大家能做的就是伤心和流泪。
李英杰的情绪最为激动。从昨晚提出想替许霞带孩子的要求遭到拒绝后，他开始指责李家的亲友了。他认为是许会害了李庭权，如果不是许会把李家瘫痪的消息告诉他，他就不会回家。如果不是李国去煤矿给李庭权找那么危险的工作，李庭权就不会出事。从李家瘫痪到李庭权回家再到出事有半个多月，这些事他通通都不知道。这意味着李家人是在刻意隐瞒他，他要李家人给他一个说法。他要李家还他一个鲜活的儿子，一个好好的李庭权。李英杰的话让李国很不满意，作为李家的弟弟李庭权的叔叔，他很有必要出来维持李家的尊严，让那一家孤寡病残不受伤害。
“英杰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害了庭权了？难道我大哥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害他吗？”
李国虽是李家目前唯一说得上话的男主人，但在这样的场合他还是知道要顾全大局的，为了不至于把事情扩大，他尽量让自己的话说的平静些。可李英杰根本不想罢休，相反步步逼近。
“当然是你们了，我说得够清楚了，你们还没听明白吗？”
李英杰一连用了几个“你们”而且竟然拍起了桌子。这就表明他不仅仅是在挑衅，而是在向李家的所有亲友宣战了。李家的亲友果然都被激怒了，大家群起而攻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是庭权的亲生父亲，这没错，可你对他负责过吗？能生不能养，你现在还有资格来说三道四，真是岂有此理！”
在众多的声音中，一个声音尤为响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这个人是吴金，他一瘸一拐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李英杰面前，也拍起了桌子。
“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以为我愿意把他送人吗？那不是时代造成的吗？后来生活好转了我也不是想把他领回去吗？要不是你们，哼，要不是你们给李家出主意，当年我就领回去了。我的庭权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李英杰也抬高了声音。
“你简直混蛋！你把庭权当成什么了，你那么多孩子都养了就一个养不了？现在出事了你来说这些，你这是什么意思？去煤矿做工又怎么了？我们干了几十年了，这不能干吗？”
程氏兄弟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老三程金和挥舞着双手，做出要干仗的架式。老大程金贤老二程金贵紧跟在他们家老三身后帮腔。战争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兄弟三人从小就是这样，私下里他们经常吵嘴，但再外面不管遇到什么事他们都会团结起来。而尤其是程老三，脾气最急。不管是在两个哥哥面前还是外人面前，如果见到不平事，不上三句话他总会怒目圆睁，挥着拳头大声吼叫，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名字。但他仅仅也就是做个样子，其实他的胆子很小，心肠也很好。他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村里没有人听说过他跟什么人打过架。他的威风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掩饰他的软弱，加上天生的嫉恶如仇性格，他总是显得很凶捍。但只要是对他了解的人，都不会怕他那一套的。李英杰认识程金和，但没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性格，自然被他的架式吓到了。
“你们吼什么？”程金和的声音让汪明德都听见了，一个劲的问他旁边的黄有才。
“大爷，他们在吵架！”黄有才把嘴凑到汪明德耳朵边大声喊道。
“为什么？”老爷子听清楚了。
“他要带走秀秀！”
“为什么？”汪老爷子不解地望着黄有才。黄有才不想在吼着说话了，他向老爷子摇摇头，并摊了摊手，表示他什么也不知道，老爷子果然不再问了。
“老兄，怎么，你还想动手？你可想清楚，我可是在为我的儿子讨说法。”李英杰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通李家这个倔老头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帮助，要不然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
“可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程金和已经走到李英杰面前，他继续挥舞着双臂，大声说道。
“你没听清楚，哦，对不起，可能是我太激动了没说清楚。”李英杰已经完全缓和下来了，“我是说如果他们这次告诉了我，同意我帮助的话，可能就不会这样了。庭权他舅舅－－”
“住嘴！”程金和打断了李英杰，“你们有钱有势是你们的事，别以为你们花点臭钱就可能弥补当年对庭权的亏欠。你做梦吧！幸好庭权有志气，不买你这个混蛋父亲的账。你快滚蛋吧，少在这里假惺惺的，小岩庄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程老三！你太过分了吧？”不知李英杰是看出了程金和是只纸老虎还是程金和把他激怒了，他再次提高了声音，“你有什么权利来赶我，这小岩庄是你的？我不走你能怎么样？”
“不走把你打出去！”“钉子户”杨军站了起来。
杨军的年纪和李庭权差不多。由于从小父母双亡无人管教，十八岁时犯过事，被派出所抓过，后来出来了，但年龄大了，且已经带上污点，自然就没有取上媳妇，再加上嘴巴又臭，说话老是带刺，人们就送他个外号叫“钉子户”。他是真正有暴力前科的。他的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李英杰勃然大怒。
“你是谁？哪儿来的臭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你敢打人？”
“英杰兄，你还是不要说了，先回去吧，这个时候你在这里闹事不太合适吧？”李国劝解起来。
“对呀！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这点道理还不懂吗””好多亲友都劝解起来。
“我没错啊，你们有什么权利轰我走呢？”李英杰也倔强起来，“就算有错又怎么了，我唯一的儿子都没了，好端端的突然就没了，我心里难受，随便说一下不行吗？”
“我们就不难受吗？有你这么说的吗？”
程金和把脸贴向李英杰怒目逼视着他。李英杰抬起手想把他推开，但当他看见站在程金和身后的两兄弟也怒视着他的时候还是放下了。
“我想为孩子做点什么，没别的意思。”重压之下李英杰再次缓和了下来。
“少提孩子！”程金和又逼近了一步。
“可秀秀毕竟是我的孙子呀，我不放心呀。”李英杰的声音颤抖起来。
“少来这一套！昨晚来硬的不行，刚刚来硬的也不行，现在来软的了？告诉你，昨晚我们仨就对你很恼火了，你居然还这么干！”程金贤拉开程金和挤到前面说道。
“不是，我没有软硬皆施。”
“滚！”程家三兄弟喊道。
“快滚回去！永远不要来了！”赵正富和赵明全父子也高喊起来。他们也早就忍不住了，特别是赵明全，他在那儿摩拳擦掌好一会儿了。要不是有武小花拦着，他已经跳出来一百次了。
“滚！”亲友们也喊道。
“再不滚我就把你打出去！”杨军一边说一边往前挤。
“英杰兄，你先回去吧，你这是何必呢？”吴金拍拍李英杰的肩膀，然后用力的往下压，压得李英杰差点坐到地上去了。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还让李家全家怎么过？”吴金也怒视着李英杰说道。
“英杰兄，你怎么就不听呢？”李国也凑到前面来说道。
在所有人的喝叱下，李英杰悻悻地离开了。但悲痛的人们全都被他激怒了，情绪几乎都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人们七嘴八舌，或议论或谩骂，院子里以及屋子里乱哄哄的闹成一团。
“如果他再迟一秒钟不走，我就真把他打出去！这老东西！”
李英杰的背影刚消失在屋角处，杨军就愤愤地喊道。
“对，打死他都不为过！这个老混蛋！今天幸好他没有再提什么风水的事，要不然我早就整死他了！”程金和也高喊道。
“呀，天啊！程金和，你怎么能这样子啊！哦，我们将要大祸临头了，我该怎么办呀！”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张如秀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姐姐哭了出来。
“什么祸？如果他把秀秀带走了怎么办？这老混蛋如此无礼，我真的还想收拾他呢！你这死婆娘知道过求！”
“那张大成没来，他可是泸州的官呀！”张如秀哭道。
“啊，是啊，那样我哥哥可怎么办呀？”
李庭权的姑姑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随后，女人们都哭开了。
“什么狗屁官，难道能仗势欺人不是？我怕他吗？”程金和拍着桌子大骂起来：“这一群王八蛋，来多少我都不怕！昨晚要不是庭权尸骨未寒我一定收拾这个老混蛋！他算个屁！”
“对！我们该收拾他！以后他们敢来找李家的麻烦我们就找他们的麻烦！”小岩庄的男人们都跟着附和道。
人们早已议论开了，男人们多半在谈李英杰和张大成以后再来骚扰应该怎么办的问题；女人们一个劲儿地哭泣，否定着男人们的意见，但她们自己拿不出新的更好的办法。大家谈论了很久，但找不到一个很好办法，这件事便无疾而终，不了了之了。李英杰的那个舅子太有势力了。他又懂法，他不说是要孩子，而是指使李英杰前来说帮助李家，告官都没地儿告。再说他就是泸州的一个什么大官，上哪儿告呀。像这么吓唬也不是个事，如果真的打人家恐怕就更麻烦了。反复讨论后大家也都没辙了，只好慨叹一翻作罢。
而最严重的问题是即便对方不来把秀秀带走，李家心里倒是有了一个期盼，但这一家孤寡病残该怎么过下去呢？这个问题怕是更难处理了。人们由悲伤到愤怒，再转为激烈争论，到现在都只能沉默。大家坐着不说话，也不准备回家，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就连爱哭爱叨念的张如秀都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只是用那双怯懦的眼睛偷偷观察着所有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看许霞还是应该再找一个人。”
一阵漫长的沉寂之后，张如群开口了，她的话立刻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大家非常意外张如群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大家又开始议论起来，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甚至还有人认为张如群不识时务，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件事呢，这不是往许霞伤口上撒盐吗？但是，大伙的意见太不一致了，很快，现场又变得嘈杂起来。许霞脸色都变了。
“大娘，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许霞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抢过话头，但她的声音都已经不成调了。听到她开口了，大伙声音小了很多，都回头看着她和张如群。
“这怎么不能说呢？”
张如群站起来向许霞行了个鞠躬礼，也向大伙行了个鞠躬礼，“大家听我说，我没有恶意，大家都看见了，除了这样我们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帮许霞呢？再说她也这么年轻，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呀！”
“大娘，我不嫁，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庭权刚走，我不想听这些，你不要再说了。”许霞咬紧牙，强忍着泪水说道。
“秀秀和李家需要人照顾，这样你会轻松一些呀。”张如群担心地说道。
张如群说完把目光投向大伙，大伙又开始议论起来，这下反对她的人少了很多了，好多人都同意张如群的这个建议了。大伙开始劝起许霞来。虽说这个时候说这事显得很不恰当，但是这并不是大伙想这么做的，现实太无情了。大家让许霞放下心理上的一切包袱，以现实为重。
“不！”
许霞打断了大伙，“我不可能放得下顾虑，谁能接纳得了我公公和秀秀呢？如果有人真的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老人和孩子，那么我就没问题，但是，如果我找了一个对他们不好的呢？我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庭权吗？”
“你得先有信心，我们漫漫的去找，一定有这种人的。”张如群说。
“你让我去试？这能试吗？这能当成儿戏？”
“可是——”
“不要可是了！”许霞打断张如群说道：“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是不会答应的，以后也别再提这事了。”
许霞的态度让大伙不得不住口了，现场又是一阵沉寂。
“大家放心，我会和嫂子搞科技致富赚钱的。”
又过了好久之后，赵明才开口了。他和汪彬、李密、吴俪以及程朱和程彤都陪着许霞坐在堂屋门口一直没有说话。他们还没见过这种场合，也毕竟还是孩子，大家和李英杰争吵的时候自然不便说什么。但现在李英杰走了，而且大家谈论的是许霞和秀秀的未来，他觉得有权利开口了。想起昨晚和许霞说的话，想起自己的计划，赵明才便忍不住把一切都说了。没想到他这一开口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人们再次哗啦啦的议论开了。
“你说什么？科技致富？就是去年你种那个叫什么贝母的玩艺？”杨军问道。
“明才，我看你是疯了，你忘了那玩艺没干成吗？”黄越也喊了起来。
“你让许霞跟着你这么干？那他们可能连凉水都没得喝了。”
人们七嘴八舌，又都激动起来。赵明才的理念大错特错了。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这些来人们还可以忍受，但偏偏是赵明才。赵正辉去世后，赵明才做了太多离谱的事了，让人们担心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听他说不再这么干要去读书了，可这还没几天，他居然又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出来了。而且，他自己干都不说了，他还想把许霞也拉下水，这是人们绝对不同意的。亲友们怎么能让他们最担心的两个家庭往火坑里跳呢。人们以排山倒海之势劝阻起赵明才，场面比李英杰在时热闹了好多倍。最后弄得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大家乱成了一锅粥，人们的反应非常激烈，说话的声音大得又让汪明德听见了。
“人不是走了吗？为什么又吵起来了？”汪明德又向旁边的黄有才发问，但是，这次黄有才已经顾不上回答他了。
赵明才也非常意外，尽管他有过心里准备，知道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人们会感到惊讶，但他没有想到人们的反应竟然比他第一次要这么干时还要大。听到人们那么一致的反对，赵明才有些慌了，他觉得两只耳朵都已经装不下了，脑袋都要爆炸了。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赵明才悄悄溜出了李家大院。哦！太可怕了！他要回避，但不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