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二节）

赵明才和汪彬以及李密回到李家的时候，道士们早做完道场了，大部分亲友也都休息了，灵堂里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说话，显得非常冷清。李庭权已经入敛，棺材就停放在堂屋中央。灵桌上一对蜡烛正雄雄地燃烧，火焰无声地跳跃着，舞蹈着，演绎着火热的激情，诉说着有关死亡的神话。前面的信香升腾起缕缕青烟，青烟袅袅绕绕，在屋子的上空扩散，回旋，迷漫，像是那道冤死的灵魂久久不肯离去。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恶鬼们受着各种酷刑，他们表情痛苦，充满悔恨，也羡慕着善良的亡灵能得到平安的超度，羡慕那有菩萨护佑的灵牌。见到这种场景，赵明才不由得紧张起来。犹豫了片刻，他示意汪彬李密不要说话，放慢脚步跨了进去。
灵堂里，李国和曾萍在棺材前不停的打盹，武小花和吴俪也靠在墙上睡着了，蒲扇掉在了地上，程朱和程彤也在靠墙打盹。棺材还没有合盖，得等天亮后道士们做完最后一场法式，亲友们也看上最后一眼，发丧时才能盖棺。赵明才轻轻地走到棺材前，但立刻又站住了，棺材里飘出一股令人恶心的气味差点让他吐了出来。赵明才用手抚摸了一下用土漆漆得发亮的棺材，赶紧退了回来。绕过棺材后，他来到灵桌前，为李庭权点了一柱香，作了三个辑，虔诚地祈祷一翻，再把信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回到屋角里坐了下来。汪彬李密也上了一柱香，也退回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静静的夜，闷热的空气，压抑的环境，赵明才的心里又升起一股难以明状的悲伤。早上一切都还好好的，可现在庭权大哥的尸体都已经发臭了。人生真是没有意思，真是太没意思了。赵明才诅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诅咒着这不公的命运，心里一个劲儿的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挣大钱，不仅要摆脱贫困，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有可能的话我还要让所有的亲友都沾光，也都跟着发财，再也不要去那危险的煤矿里上班了！赵明才不禁又想到先前那个决定，我一定要这么做，我绝对不再读书了！我要挣钱！对，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他又想起了他的西红花，啊！每公斤六千块，可以盖好大一座小砖房了！啊！我的西红花！赵明才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明才，明才，嫂子叫你呢。”
“啊！什么？”
赵明才正想入非非的时候，汪彬打断了他。赵明才吓了一大跳，回头呆看着汪彬。
“嫂子。”汪彬向赵明才指了指。
许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微笑着看着赵明才。见赵明才也看见她了，她便示意赵明才跟她走。
“嫂子！”
赵明才激动起来，从听到李庭权出事以来，他还没有见到过她。他早就想见到她了，他想她一定需要安慰和鼓励，他想给她这些安慰和鼓励。最开始来时因为秀秀没能见到她，刚回来时准备找她的，可又忘了。现在突然看到她别提有多高兴，但是，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居然在笑，居然让她看见自己坐在这里笑，这可怎么办呢？当初父亲去世她还特意回来看他和母亲，要不是她，母亲可能还要躺很久，她的恩情永远都报答不完，可自己居然让她看见自己在笑，这这下子怎么说得清呢？想到这些赵明才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嫂子，你……你没休息吗？这儿有我们呢。”赵明才结结巴巴地站了起来。
“嘘，你跟我来！”
许霞示意赵明才小声点，拉着他就往灶房里走。
“嫂子，干什么呀？”赵明才不知所措。
“你先去吧。”许霞说道。
赵明才回头看着两个伙伴，李密把头靠在墙上，已经睡着了，汪彬向赵明才点了点头，示意他赶快去。赵明才犹豫了一下，只好跟着许霞去了灶房。来到灶房里，许霞把赵明才按到饭桌前坐下，给他端来一桌饭菜。
“嫂子，你这是……”
赵明才又激动起来，他觉得愧疚得无地自容，没想到自己没有帮上任何忙，嫂子对他却仍然是那么的好。
“明才，你快吃呀。哦，今晚我没注意，人太多了。听那两个家伙说你好不容易才把秀秀哄睡了，可你伤心地跑了，连饭都没回来吃。这些都是晚饭剩下的，你快吃点吧。可能有点馊味了，你将就点吧。”许霞在赵明才身边坐了下来。
“嫂子，我不饿。”赵明才不知该说什么好，信口找了个理由。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饭菜，而且他的话音刚落不争气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这让他难堪极了。
“你这家伙，肚子都咕咕叫了还跟我客气什么，我不是你嫂子吗？”许霞有些生气了，拿起筷子塞到赵明才手里，“你快吃吧。刚刚看到你回来了，本来想马上给你热的，但你大伯好像醒了，我就去看了看，耽误了一会儿。”
“啊，大伯怎么样了，他还好吗？秀秀呢？秀秀还哭吗？”赵明才终于想起问他最关心的事了。
“他们都还好，你大伯他情绪基本稳定了，没再闹了，但不能跟他说有关庭权的任何事。秀秀也在和婷婷睡觉，先前醒了一次，还吵着要明才叔叔呢，后来又睡着了。我想明天早上把她俩送去汪彬姑姑家，等过几天再把她们接回来就是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赵明才松了口气。
“真的。快吃吧，明才，嫂子特地给你热的。你先吃饭，吃完再说。”
“嫂子，你真好！”赵明才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为了不让许霞看到，他把头埋得很低，并使劲地扒着饭，但他却无法掩饰他的哭腔。
“明才，不要这样，这是嫂子应该做的呀！”许霞摸摸赵明才的头，“秀秀那么闹你都把她哄好了，嫂子还没谢你呢。要不然今晚嫂子就有得受了，一老一小的闹起来我可没有办法。”许霞也带着哭腔说道。
“不！嫂子，我没有，是她很乖，我没哄她。”赵明才不再避开许霞了，他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说道。
“明才，你不要这样！”许霞搂过赵明才，“你不是很坚强吗？嫂子都是跟你学的呢。你不要在嫂子面前哭了好吗？嫂子不能垮，你懂的呀！明才，听话好吗？你是男子汉，你不要哭。”许霞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哦，对不起，嫂子。我忘了。”赵明才梦如初醒，急忙擦起眼泪来。
是啊，他忘了，他忘了许霞现在需要的是鼓励和安慰，明明刚刚都想到过要安慰许霞，可一着急就忘了。赵明才不停的道歉。
“明才，不是说了吗，你不要这样客气，我听了很难受的。哦，以前我只知道当初你做得很棒，现在才知道你是多么的不容易。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可你做得棒极了。而现在我呢，年龄比你那时大了一倍，却做不到你那么好。我还得像你学习。明才，你不要说那些客气话，教我坚强好吗？”
许霞抓住赵明才的手使劲的摇，期待着看着赵明才。赵明才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许霞。这是李庭权出事后他第一次看清楚许霞。许霞的双眼红肿，且布满了血丝，脸上也还有泪痕，但她咬着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表情也做得很坚定。赵明才的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对许霞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太了不起了，许霞嫂子太了不起了！
“嫂子，你说得对，我们要坚强起来，但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反而是我，我……”赵明才哽噎着说道，“我又要说对不起了，嫂子，是真的，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脑子很乱。现在又遇到庭权大哥这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嫂子，我是不是做什么都不对？”
“不，你做的是对的，别人不了解你，不理解你，但嫂子了解你，现在也理解你了，你做得太对了！你不要多想了，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好好干就是了！哦，对了，你要开学了，好好学习，将来做大事，不要在这穷旮旯里受罪了。嫂子相信你能做到，到时让嫂子沾沾光也好。”许霞强颜欢笑，但赵明才却伤心起来了。
“不！嫂子，我没说完呢。”
“你说啊。”
“你说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是啊。”许霞肯定地说道。
“我做什么你都支持我？”
“当然啊！”许霞还是肯定地回答赵明才。
“如果我告诉你我又不想去读书了呢？”
“什么？”许霞震了一下，“哦，当然支持你，我说过你是对的！”
“可你和许会嫂子当初都反对呀？”赵明才疑惑地看着许霞。
“是的。但这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对，那只是我们的想法，我们是希望你按我们预想的方式生活。现在我才知道，每个人应该干什么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许霞认真的说道。
“嫂子，真的吗？”赵明才又高兴起来，他对许霞的评价又升高了许多，真没想到她有这种认识。
“你看嫂子是在开玩笑吗？”许霞笑着又摸了摸赵明才的头。
“如果我说我还要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你也支持我？”
“是啊！”许霞说道：“你说不读书我就知道你要干啥了。想想，除了在家你还能去哪儿，你还那么小，打工还没人要你呢，而在家你有不那么干的吗？”
“嗯，但那些东西的确是很赚钱的！”赵明才解释道，“我才不想去打工呢，就算我长大了我也不会去的，家里都能赚钱的话我干吗要去呢？我妈怎么办呢？我不仅要干，我还要干很多更赚钱的！”赵明才一边说一边比划憧憬着他的未来。
“你是好样的！”许霞鼓励着赵明才，“不过，你可得多用脑子，我们还是得小心上当受骗。”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赵明才还在他那美好的憧憬中，“嫂子，我会很快就干的，等我成功了你也干，以后你就不那么辛苦了。”
“好，嫂子期待着！”许霞紧紧的把赵明才搂在怀里。
这一夜，赵明才和许霞聊了很久，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许霞是第一个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的人。所有人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那怕是父亲去世那个时候人们对他也只是同情，没有人像许霞这样对待他。在许霞这里，他得到了最大的尊重和信任。赵明才信心倍增激动不已，他发誓，他要照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一定不让许霞失望。
李庭权的葬礼在天亮后如期举行。亲友们轮流到棺材前与李庭权决别，赵明才和许霞以及汪彬李密最后离开。赵明才坚持要亲手把棺材最后一条缝合上，许霞同意了。道士们吹响哀怨缠绵的号角，赵明才和两个伙伴走在最前面，端着灵位，扛着引魂幡，为无辜的亡灵引路，男人们抬着棺材亲友们举着花圈紧跟在后面，一行人庄严地向山崖下的墓地走去。不知何时起，山崖下那片空地成了小岩庄的集体墓地。小岩庄的人死了都会在这里下葬。这里现在已经有了几十座坟茔，坟茔占据了很大的一块地方，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空地了。李庭权的墓穴靠在边沿上。这是昨天吴金带着村民们顶着烈日一起挖的。墓穴很简单，不过就是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深约一米的坑。因为是石头的，村民们费了好多工夫，从风水先生选好地点后吴金他们就开始干了，一直干到天黑才挖好。李庭权地棺材被亲友们缓缓抬进墓穴里。进到墓地里时亲友们都痛哭起来。这是继赵正辉去世后又一个躺进小岩庄墓地里的不幸的人，也是最年轻的亡灵。人们难以用语言描述自己的伤心，只能用痛哭的方式为这不幸的亡灵作最后的告别。赵明才没有哭，他答应过许霞，他要坚强，不能让她失望。赵明才暗自发誓，从此以后他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再哭泣，不会再流泪，直到永远！永远！！
葬礼很简单，人们直接把棺材放进墓穴，风水先生在预定的时辰里用早已固定在墓穴前的罗盘确定棺材好的方位，道士们吹吹打打一阵就可以埋土了。赵明才简直就是一个小大人，他和亲友们一起埋土，一点都没少干，直到添完最后一筐土，他才和汪彬李密陪着许霞回去。这让许霞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