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条山脊起伏线完全变暗的时候,赵明才才把心思收回来,可是他的心情随即也和那条起伏线一样暗淡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的那个念头。
那个念头让他吃了一惊。他按照刚才的思路从新思索了一遍,却发现自己的思路没有问题,结果仍然是那个结果,但这是一个让他的心都要蹦出来的结果。赵明才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慢慢蹲下来,再慢慢坐到地上。
想起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赵明才心有余悸。谢燕走了,廷权大哥死了,所有人的话语和表情一一在脑海里浮现,特别是谢燕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和廷权大哥那惨不忍睹的样子最让赵明才触动。刚刚还在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而难过,一心想着要把这个念头纠出来,刚刚还在为自己又成功找到这个念头而高兴,而现在偏偏又是因为找到了这个念头而沮丧。赵明才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像汪彬说的那样生病了。对了,汪彬?还有李密!这两个家伙是怎么想的呢?他们怎么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呢?他们为什么说我有病呢,我真的生病了吗?
赵明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烫,但是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生病了,他能确定的是脑子很乱。耳边又响起了伯父那些可怕的话语:“都成肉饼了。”“一块千余斤的岩子掉到他身上,没有砸死也痛死了。”“做煤工是在血盆里抓饭吃。”“岩石经常往下掉,工人们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掉到身上。”“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煤矿的救援设施很差,大一些的事故根本无力救援。”……
赵明才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很难做到,他干脆瘫在地上,闭上眼,用双手用力柔搓自己的太阳穴。他不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他不相信自己的这个念头也是必须马上就得去做的,可村子里时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道士们的诵经声证明这是事实。他也知道这是事实,但他的的确确觉得很意外,所以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赵明才就这么躺在地上反复想着他面对的所有问题,直到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他也不曾动掸。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无数次从高峰跌至低谷,又无数次从低谷攀上高峰。而这次跌进的低谷,是一个全新的低谷,一个真正的低谷。相比之下,以前那些跟本算不了什么,甚至根本不值一提。他现在所面临的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一个关系他一生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刻不容缓的问题。
夜幕笼罩在他的周围,他全然不觉。
除了大年夜和元宵夜里,他从来没有在这山上呆过,而且是一个人。他忘记了秀秀是否醒了,是否会去找爷爷哭闹,也忘记了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妈妈是否会担心,是否会因为他没有去帮助大家而生气,从而揍他,而只想着按照那条思路反复琢磨,说服自己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赵明才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天空挂起了一弯新月,再亮起了无数星星的时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向前跨了几步,来到悬崖边上,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打量四周。四下里朦胧一片,不过,借助微弱的月光和记忆,山谷下的一切仍然依稀可辩,包括天边那条起伏线。这让赵明才吃惊不少,他从未在夜里细心地观察过他们家周围的景色,就算是皓月当空的元宵夜里,他和伙伴们也只顾去贪玩了,没想到这夜晚有一种他想像不到的美丽。就连村子里偶尔传来的哭声和诵经声也不再那么刺耳了,相反他还觉得这样的夜晚就适合配上这样的声音,那才能体现出那种凄凉的美。
赵明才站在悬崖边上一动不动,学着汪彬,眯起了眼,迷离地瞅着那条曲线。当道士们诵经的声音传来时,他便开始跟着有节奏地轻微摇晃身体。随着节奏的加快,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赵明才显得极为贪婪入迷,好像忘记了自己,就这么摇晃着,全然不怕掉下悬崖。随着节奏越来越快,他的表情也有了巨大的变化,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也不再眯缝,而是像李密那样圆睁,两团燃烧的火焰在不停地闪烁跳跃。鼓声嘎然而止,一切突然归为沉寂,赵明才颤抖了一下,随即,他那两团燃烧的火焰瞬间化为两股清泉,迅速汹涌而出,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再从他的腮边飘落到了悬崖下面,落进了那个刚刚挖好的墓穴里。
好一阵后,赵明才突然仰天大笑,笑毕,他用力地挥了挥拳头,并大吼一声:“老子不读了!”
他的声音无比浑厚有力,丝毫听不出悲伤和懦弱,相反,余音在深幽的山谷中回旋飘荡,驱逐着村子里传出的哀号声。在这种黑夜里,在这种情景下,这声音是一种力量,一种震慑,它把所有的悲痛和哀伤驱赶得无影无踪,空气里凝聚着一股激情。赵明才的兴奋溢于言表,他又攀上了一座新的高峰。他的神情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与先前也大不相同了,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成熟了,脸上没有一丝轻浮和幼稚。这一会儿的功夫,赵明才再次发生了蜕变!他现在明白谢燕的做法是正确的了,不仅正确,而且非常正确。他从心里开始佩服起谢燕来,并嘲笑自己的无知,同时也庆幸自己的醒悟。
赵明才把手从下巴上拿下来叉在腰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再次大吼起来:“老子不读了!”
“你他娘的是不是真的犯病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赵明才没有感到丝毫吃惊和意外,他不曾回头,也没有马上回答。他只在心里悄悄的升起一种疯狂的想法:“这两个混蛋!老子正想揍死你们!你们知道什么,整天只知道玩,这天大的事怎么就没有一点感悟呢?真是笑话!”赵明才背对着他们,自顾自地看着山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还是坚持着,他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们说点什么。
“明才,你今天究竟怎么了?”
好一阵功夫后,赵明才身后的另一个人开口了:“我们找不到你,猜你一定在这里。”
“不为什么。”赵明才回应着。
他擦了擦脸颊,直到他确信自己擦干净了之后,才慢慢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道:“怎么、这么晚了你们出来干吗呢?”赵明才边说边注意着二人,当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他们也看不清我!赵明才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是你们发神经了吧?”
“怕你出事呗。”李密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明才:“你真的没事?”
“什么意思,你们希望我有事?”赵明才很是生气,也故作不解。他知道他们会问,但他得想法把话题引开。“老子有事对你们有好处吗?”
“他说的。”李密赶紧说。
赵明才转到汪彬身边,仔细打量着他。“你看看,我像有事吗?”
汪彬推了赵明才一把。“去你的吧。还没病呢!”
赵明才躲开汪彬,他确信他们没有看出任何问题,便回到空地上坐了下来,十分平静地说道:“老子真的没病,我只不过想到了一件事情。”
“事情?什么事情?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反常?”汪彬也坐了下来,打从上山起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赵明才。“是廷权大哥这件事情吗?”
“是这件事情引发的。”赵明才也反复看着眼前的这两个家伙。“对了,家里现在怎么样了,秀秀怎么样了?”
他终于想起秀秀了!
“她倒没什么,我们来的时候还在我家和我侄女一起睡觉,不过家里现在很麻烦,许多事情还没处理好。”汪彬说。
“不会吧,应该没多少事情了呀。金井打好了,矿里也处理了,追悼会的晚宴不也办了吗,难道说是李家大伯又出事了?”
“你什么乌鸦嘴呀。”李密不高兴地说道:“是我大哥的亲爹来了。”说完他也挨着赵明才坐了下来,就像平时一样。
夜朦胧,月朦胧,他们谁也没有看清谁,干脆就谁也不看谁了,只管相互靠着,聊了起来。这正是赵明才想要的,他太想知道家里现在的情况了。
“你说的是那个李英杰,这种事他肯定要来呀,怎么啦?”
“我大哥还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你记得吧,那个哥哥死了好多年了。当时英杰大伯就想把廷权大哥叫回去,只是没说出口而已。不过,他可没有完全放弃,他不是说等以后廷权大哥有孩子了愿意和我大伯共养吗。前几年他就差点把秀秀带走了,我大伯和廷权大哥找了好多理由推托,闹了好多矛盾。这两年他不是也常把秀秀接过去玩吗?现在我大哥死了,如果此时他再把秀秀带走了的话我大伯就死定了。”
“不让他带走不就行了。这还不简单。”赵明才笑道。
“当然没这么简单呀。”
李密瞪眼说:“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回他亲爹那里去吗?是因为我大伯对他好,我大伯为了我大哥累出了一身病。而英杰大伯呢,我大哥刚满月就被他扔下了,他大儿子死了,女儿嫁了,身边没孩子了才想起我大哥了。那时我大哥都快取我嫂子了,这点是非我哥能辩不出来吗,他当然不会回去了。”
“是呀,这些我们知道呀,那又怎么了?”赵明才不解。
“你知道张家人的势力吗?就是我大哥的亲舅舅他们。他们想要强行把秀秀带走。”
“有这种事?”
“当然啦。”汪彬抢着说道:“前几年他们不是常回家来吗,说是抽空回老家看看,其实就是回来办那件事情。怎么,你不知道?”
“他们回家我倒是知道,那个张大成会来看我爸,但我不知道是这么回事。你们几家挨得近,当然清楚了。”
“对,主要就是这个张大成,他在泸州干什么来着?他当官了,把他两个弟弟也弄到城里干事去了。他妹妹死得早,英杰大伯就很受他照顾。要不是我廷权大哥不想欠他的人情,也跟他去城里做事去了。”
“唉,如果廷权大哥去了城里就不会有这事了。”汪彬叹息道。
“就是呀,现在问题就出来了呀。这张大成当时还会给我大哥几分面子,关系还勉强能维持。现在我大哥死了,他们撕破脸也不一定。”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们家的事我当然清楚了。”
“哦,我明白了,原来李家大伯气得那么伤心还有这个原因。”
赵明才点了点头,“那你说了半天,是不是说现在他们已经来了,而且正在处理这件事情?那我们怎么办呢?”
“那个张大舅没来,不过他的威信来了嘛,不一样吗。现在一切都由我爸爸主持。”李密说。
“不过还没有处理好。”汪彬说:“那个英杰大伯提出的各种理由和条件都被李国叔拒绝了。李国叔只答应了他们一个条件。他们要我们给廷权大哥的棺材里面做一个内盒子,这个立马就答应了他们。”
“什么内盒子,那玩艺叫椁吧。他们怎么提这么怪的要求呢?”
“不对,什么椁呀,椁好像在棺材外面,那就叫内盒子,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汪彬说道。
“管他究竟是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那玩艺得要木匠才能做,可谢燕她爸出去干活去了,附近没木匠了呀。这个条件怎么去完成呢?”赵明才摸着下巴说道。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木匠早已经来了,现在活恐怕都干完了呢。”汪彬笑了起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就是谢燕那个师叔,叫什么崔老大的来着。”
“他?不可能,他不是跟丙云大叔有过节吗,他不是说丙云大叔的所有亲戚朋友家他都不去做手艺吗?他们都好多年没有不断来往了,你们就别吹了。”
“真的来了,这还不是你妈出的主意。”汪彬说道。
“对,是真的。”
李密抢过话头,“世芳婶把玲玲婶叫去问了,原来他们两家并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有点误会。于是大家就决定让玲玲婶去,她那张嘴巴你是知道的,只要她给那个崔老大说说好话不就行了。我妈也去了,带了份礼物,并把情况给他说清楚,那崔老大本也是懂理之人,自然就来了。”
“我妈的主意?”赵明才来劲了。
“当然啊。”两人同时说道。
“嗨!”赵明才激动得挥起手来:“我说嘛,怎么可能昵!”
“别得意了,这又不关你的事。”汪彬推了赵明才一把,“你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你还没有给我们说呢。”
赵明才摆摆手示意汪彬停下,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不是得意,他们怎么提这样怪的要求,现在他们还在谈判吗?还有,李家大伯怎样了。”
“他的情绪现在稳定多了。不过,谈判桌上就很紧张了。他们的理由太多了。英杰大伯还说我们村子的风水有问题呢。”李密说。
“风水有问题?这玩意是迷信呀,我们这个小庄子什么都不好,但这里的人却不迷信。我们请风水先生也就是那么一个意思,他们怎么还对这个认真了呢。那个张大舅还是当官的呢,居然信这个?”
“嗨!除了我们这个庄子外面的人都信,不但如此,我还听说官越大越信。他们说这个山崖——就是我们眼前这里太高了,我们的祖坟在底下就成了绝地,非常凶险。我大哥就是因为这样才出事的。”
“无稽之谈!其他风水先生不是说这山崖有庇佑的功能吗,怎么又变了?”
“他们说就是庇佑得太好了,反而不安全了。”
“这你还不明白,就是为带走秀秀找理由呗。”汪彬说:“他们还请来了一个风水先生作证呢。”
“真是的!”赵明才咬了咬牙。“他们准备怎么办?”
“他们说把这山崖炸开一个豁口,一个大约一丈见方的豁口,中和一下,那样这山崖就既有庇佑又不是绝地了。他们说如果不这么弄我们村子就会有很多大是大非,我们这里的人就会有许多大成大败,总之是起起落落,很不稳定,出了干大事的人很正常,出像我大哥这样的大意外也不稀奇。”李密说。
“那大家的意见呢?”
“当然不同意了。”汪彬说。
“不过,别担心,我爸他们能应付。不管他们找什么理由,我爸坚持说我嫂子的娘家人不知道,即便要带走秀秀也要他们同意才行,到我们来找你的时候谈判已经进入疆局了。”
“许霞嫂子的娘家不在云南吗,他们不可能知道啊。没人通知他们呀?”赵明才说道。
“对呀,这是找理由故意推托说的呀,英杰大伯也明白大伙的意思,所以说现在进入疆局了。”
“嗯,这招绝。看来你爸他们还行嘛。”赵明才很满意。
“得了,你问得烦不烦呀,自己回去看不就全明白了。”汪彬有些不高兴了,他白了赵明才一眼,“你这家伙晚饭也不吃,在这里发什么神经?”
“神经?你他娘的才有神经。”赵明才给了汪彬一拳。“我不想回去,我还没给你算账昵,你怎么老怀疑老子有病,咒我呀?”
汪彬和李密相互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赵明才,“你现在看起来倒没什么,可你小子今天实在是有点怪。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赵明才心里扑通一下。
“明才,你说不读了是吗?”
“我……”赵明才激动起来,他点了点头。
“可是你才作了要去读书的决定呀?”
“因为庭权大哥这事想到的吗?哦,是的,我们来时你说了。可是,你——”
“行了!”赵明才打断了汪彬,“你们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可是,明才,你怎么给婶说呢?”
“对呀,你这不是闹着玩吗?”
“我不是闹着玩!我是认真的!”
“但是你的亲戚们会那样认为呀!不要说他们,我们现在也觉得你是在开玩笑呢。”
“是啊,再说他们会同意你吗?”
“我不去他们能怎么样?你们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这次死也不会变了!”赵明才突然冲着两人用尽力气大声喊道。
赵明才的喊声把汪彬和李密吓到了。借着朦胧的月光,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把目光转向赵明才。从小一起长大的赵明才此刻在他们眼里已经变非常陌生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家伙为什么一会儿要干这一会儿又要干那,想了一出又是一出,变脸比翻书还快。但他们了解他的脾气,他绝对是认真的。以前他的做法还可以理解,父亲去世他不读书了,没人帮他又去读书了,这都说得过去。但问题是李庭权这事与他的关系不大呀,这是为什么呢?哥俩怎么也猜不透。
“哦,对不起,明才,我们是想说你怎么给婶说,那天你不是说婶看了你的入学申请很高兴吗,你不是说死也不改了吗,可这次你还是给她说死也不改了,这……”过了好一阵后汪彬小心地问道。
“我管不了了,我就要这么做!”赵明才坚决地说道,但为了向刚才的行为表示道歉,他的语气缓和了好多。
“可是,那样世芳婶接受得了吗?”李密也问道。
“我会处理好的。好了,回去吧!夜已经很深了。”
赵明才不想和两个伙伴再谈论这个问题。其实,在他心里,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和母亲说,但他觉得自己必须放弃读书。不为什么,这本就是他最开始的想法。至于这段时间来一会儿说这样一会儿说那样,从真正意义上来说都不是本意。李庭权这件事让他的内心再次受到打击,这半夜时间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而所有的事情都在给他一个唯一的指引,那就是他不能再读书了。就是这么简单,他觉得他不能再读书了,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李庭权这件事只是个引子,即便没有这件事,即便他回了学校里,在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也会这么做的。他一定要这么做!至于母亲和舅舅以及姑姑他们,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主意已定,这一次真正的不改了,不但是死,就算把他磨为齑粉也不改了,而且他也不想再去想这些事了。现在他很想做的是回去看看秀秀,看看许霞嫂子,给李庭权守守灵。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等庭权大哥这件事完了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