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二节）

赵明才迅速穿过过道，跨出堂屋，走过院子，转出村子，来到村口。
“明才——叔叔，我、我要爸爸。”
小秀秀边哭边说：“明才叔叔，我要爷爷。”
“不哭，不哭，秀秀不哭。”
赵明才正庆幸他逃出了那个可怕的地方，秀秀却又哭了起来，这让他又很难受。秀秀一向很乖的，平时极少哭闹的，今天哭得这样厉害，一定是吓坏了。这个他能理解，打从进村以来，连他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别说小孩了。
“秀儿不要哭。”
“我要爸爸，爸爸为什么不起来呀，明才叔叔，爸爸为什么躺着不起来呀？”
孩子惊恐地望着赵明才，那双明澈的眼睛就像两眼喷泉，泪水从里面汹涌而出。那张稚嫩的小脸也抽搐得变了形。她紧紧地握着两个小拳头，全身不住地颤抖。
“明才叔叔，爷爷为什么也躺着不理秀儿呀？”
赵明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想哄孩子，但又不忍心，可他又知道不能说真话。赵明才后悔起来，为什么自己随便就答应把她带出来呢，还说什么保证把她哄好，这根本就不可能呀。可是，秀秀太可怜了，爸爸突然之间就没了，多病的爷爷也危在旦夕，这种变故不要说小孩，任何人也不可能接受得了呀。曾经有过亲身体会的赵明才终于控制不住流下眼泪来。
“秀儿乖，秀儿不哭，爸爸在睡觉，秀儿不要吵爸爸，爷爷生病了，爷爷也要休息，秀儿要乖，要听话。”赵明才靠着竹林坐了下来，把秀秀面对着坐到自己腿上。“来，明才叔叔跟你玩。”
“明才叔叔，你怎么也哭了。”秀秀不解地盯着赵明才。
赵明才赶紧掩藏，他没想到秀秀正看着他，“没有，叔叔没有，叔叔看见秀儿哭只是有些难过。”
“明才叔叔，你别哭。”秀秀抬起两只小拳头把赵明才脸上的泪水小心地擦去。“明才叔叔，是不是秀儿惹你生气了，秀儿不哭了，秀儿这就不哭了，叔叔也不哭了。”
秀秀果然不哭了，她擦完赵明才又擦自己。这么小的孩子都如此懂事，赵明才既欣慰又心酸，眼泪不禁又掉下来了。
“叔叔，明才叔叔，你别哭，秀儿听话，秀儿不哭了。”
秀秀不知道赵明才怎么了，赶紧又帮他擦眼泪。她用两只小手轻轻地仔细地在赵明才脸颊上拭擦着。“叔叔，你别哭了，秀儿不惹你生气了。你别哭了嘛。”
“啊，秀儿乖！”
赵明才紧紧地把秀秀搂在怀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人们叫他出来哄孩子，可现在分明是孩子在一个劲地哄自己。赵明才心里悲喜交加，五味俱全，他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孩子，却看见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孩子一脸茫然，稚嫩的脸蛋上满是泪痕，两只眼睛里还饱含着泪水。看到孩子那双眼睛，赵明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叔叔，你怎么了？”
“没事，秀儿好乖，叔叔爱秀儿。”赵明才再次把秀秀紧紧地搂进怀里。
秀秀欢快地笑出声来，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楼着赵明才的脖子。“叔叔，明才叔叔，你不生秀儿的气了？”
赵明才把头靠在竹子上，闭上眼睛，“没有，秀儿最乖了，叔叔从来就没生秀儿的气。”
“明才叔叔，爸爸为什么不起来呀？”
赵明才心里已经慢慢放松下来了，秀秀这一问，立刻又让他紧张起来。
“啊，秀秀，爸爸在休息。”
“哦。”秀秀放开赵明才，“叔叔，我看见爸爸流了好多血，爸爸疼吗，他能睡着吗？他怎么不呻吟呀？”
“啊，秀秀，我也不知道。”赵明才心里一下子砰砰跳得厉害，他真的要崩溃了，“是秀儿看错了，爸爸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看见了，明才叔叔，秀儿真的看见了，秀儿没有骗你。”
“噢，不！”
赵明才想起他揭开床单的那一刻，李廷权的样子一下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秀儿，不是，不是这样的。”
“明才叔叔，我——”
秀秀无辜极了，她很想争辩，可当她看到赵明才的表情时，不敢说话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错了。
“秀儿，你家李密叔叔呢？”赵明才胡乱找了一个话题，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给秀秀说下去，他第一次觉得给小孩子相处真的太难了，等过了今晚，说什么也不会再给小孩子在一起了。
“不知道。”小秀秀遥遥头，“明才叔叔，他们说爸爸死了，爸爸死了干什么呀？”
“呀，我，我也不知道。”
赵明才烦透了，这小孩子的问题太多了，真受不了，这都该怎么给她说呀！这些个大人们为什么把这么艰巨的任务教给我呀，哎呀，我该怎么办呀？
赵明才把秀秀紧紧地抱着，不停地在她后背轻轻拍打，“呀，秀儿不要再问了，叔叔也不知道，叔叔有点累，秀儿快别问了。”
秀秀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赵明才，是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扑到赵明才怀里。“叔叔别急，秀儿不问就是了。”
“秀儿真乖！”
赵明才继续轻轻拍打着小秀秀，又是一阵心酸，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父亲去世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赵明才使劲摇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楚一点，可是，当他停下来时却反而感到头晕目眩，他还突然听到屋里传出了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唢呐声以及道士们的念经声。这些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太空传来，低沉、充满了苍桑、悲凉，让他的心里骤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
天啊，怎么办啊！？
赵明才觉得好孤独，好无助。他又想起了伙伴们，可母亲的话同时也在耳边响起来：“汪彬和李密去帮忙挖金井去了。”
赵明才往山崖那边望了一眼，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想到金井，他又想起廷权大哥，好好的，转眼之间却要被埋进土里去了。他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寒颤。奇怪，这还是七月份，我怎么就觉得这样冷呢？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摸到全身都是汗，而且冰凉冰凉的，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
赵明才突然发觉秀秀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他把她轻轻放下来，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他轻轻抚摸着她稚嫩的脸蛋，想把她脸上的泪痕试去。秀秀受到侵扰，本能地抬起双手推开赵明才，并使劲地抽搐了一下。赵明才赶紧停了下来，再也不敢打扰她，同时心里又升起一丝悲伤，他觉得自己又犯了一次不可饶恕的错误，如果孩子醒来怎么办？“不要，我不想让她醒来，不要面对这一切！永远不要！”
太阳快下到了玉蟾山山脉上了，火红的光芒斜穿过竹林，照到赵明才的脸上。赵明才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瞅了一下那条熟悉的起伏线。
这都什么时候了，汪彬李密怎么还不回来呢？
赵明才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好累，他不想看任何东西了，无论看到什么，他都会把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联系起来，就像放幻灯片似的，所有的一切都会在眼前浮现。可是闭上眼睛还是一样，他仍然要想，控制不住地想，脑海里简直就是一片混乱。偶尔传来的道士们的念经声更像是唐僧的魔咒，让他头痛欲裂。
控制不住，赵明才干脆不管了，靠在竹子上让自己想下去，廷权大哥的样子、伯父的话语、谢燕、广东、还有家里的小鸡，以及他的什么科技致富……突然，赵明才眼前一亮，一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赵明才欣喜万分，他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可是，这个念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没有抓住。
赵明才非常失望，片刻的欣喜后反而让他觉得更加悲伤。他的心情又跌到谷底。他的脑海又恢复到混乱的状态，甚至比先前还要混乱。在昏昏噩噩中他不仅又看见了廷权大哥血肉模糊的样子，甚至还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
死神正踢踢踏踏地向他走来！
“明才！”
“啊——”
完了，完了，真的来了！赵明才面如土灰，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面前两个背着太阳的勾魂使者，刺目的光芒让他看不清他们狰狞的面孔，赵明才瘫在了竹子上。
“明才，你怎么拉？是我们呀。”
赵明才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说不出一句话。
“明才，是我们呀，你怎么了？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李密说道。
“明才，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汪彬摸了摸赵明才的额头。他和李密都吓了一跳，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赵明才看了两人半饷，有气无力地骂道：“滚！你们这两个王八蛋！”
“唉，明才，你把我们吓坏了。”见到赵明才认出了他们，两人长出了口气。
“明才，你可能真的病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是呀，明才。”
“老子没病！”赵明才冷冷地说。
“那你怎么了？”
“没看见秀秀吗？她好不容易才睡着，你们喊什么呀？有病呀？”赵明才没好气。
赵明才的神色和话语让两人吃了一惊，他们不约而同地相互看了一下，回头又看看赵明才，赵明才的样子很吓人，绝对不像是在给他们开玩笑。他们不知道赵明才究竟是怎么了，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事情，他们想问，却又不知该怎样开口。
“这……秀秀怎么了？”李密试探着问道。
“是呀，明才，秀秀怎么了？”汪彬也接着说。
两人蹲下来，看了看赵明才怀里的孩子，又相互看了看对方。
“给我抱抱。”
李密伸手去抱赵明才怀里的孩子，却被赵明才阻止了。
“你歇着吧，还叔叔呢，人家要你的时候哪儿去了？”
“哎呀，是为这事呀！”李密恍然大悟：“明才，你搞得这么吓人，至于吗？”
“你说什么？”赵明才愤怒地看着李密。
“我——”李密想要辩解，话到嘴边却被赵明才的样子吓回去了。
“明才，对不起。”
汪彬急忙打圆场，他靠近赵明才坐下来说道：“我知道，秀秀可能哭了半天，说不定刚刚才停下来，而你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刚才没有注意，对不起。”
“明才，对不起。”李密也在赵明才旁边坐下来说道：“我们真不是有意的，她还是我亲侄女呢，我怎么会伤害她呢？”
“她醒来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赵明才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又像是回答两个伙伴，又像是喃喃自语。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听到这个噩耗时也不敢相信。唉！”汪彬把头靠在竹子上难过地说道。
“我大哥他——”李密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伯父不知道现在怎么了，我该不该马上回去看他？他气得晕过去了，都怪我妈，她不该告诉他。”
“这根本瞒不了呀？”汪彬说。
“但她可以瞒一会儿，至少瞒到我大哥被抬回来，大伙都回来以后啊！那样才有人照顾他呀。要不然，万一他挺不住怎么办？”李密说道。
“也是。”汪彬点点头，“明才，现在李伯伯怎样了？”
赵明才摇摇头。
“要是庭权大哥没有回来就在广东多好呀，要是他没去煤矿多好呀！”汪彬叹息起来。
“是啊。”李密说道：“可谁也不愿意这样啊，要怪就怪我们这些地方太穷了，要不，谁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唉，是呀。”汪彬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这就是矛盾所在，在我们这些地方，也就只有去做煤工才能挣点钱，要不就跑广东，除此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唉！”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说着，全然没有想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赵明才。赵明才也没有要和他们说话的意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觉得这很好，这比他自己去说去想要轻松多了。顺着两人的话语他的思维慢慢地清楚了许多，那个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似乎又在脑海里若隐若现。赵明才无比兴奋，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爬起来向村外走去。他要把它找到，一定要找到。
“明才，你要去哪里？”
汪彬和李密被赵明才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他们不知道赵明才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总觉得他显得有些反常。他们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但他们知道他怀里抱着个小孩子，赶忙爬起来挡住他。赵明才盯住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低下头看了看秀秀，又看了看李密，然后，小心地把她递给了汪彬，并绕开他们缓缓地继续向村外走去。
“明才，你要干什么？”
后面传来了汪彬和李密的声音。赵明才并不理会他们，他无法理会他们，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要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至于要去哪里，就交给双脚去处理，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他要做的就是把思想集中起来，努力地搜寻那个念头，赵明才不停地向前走着，也不停地想着这段时间来的所有事情，他觉得那个念头跟这段时间的一切都有关。他搜寻着任何一个他觉得有用的细节，大脑似乎成了一座图片加工厂，记忆的碎片被一张张翻腾出来，按他想要的顺序反复拼接，删减。每拼一次，他都觉得近了一分，他知道这一次自己的思维不但慢慢清晰了，也正确了，他有了一种止不住的喜悦。而他的脚也把他带到了通往山上的那条路上。他开始喘气、冒汗，但他不在乎，相反，他还加快了脚步，沿着陡峭的山崖奋力向上攀登。
目标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
赵明才也越来越兴奋了！
当他登上山顶的那一刻，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也终于被他从脑海深处搜索了出来。他不仅把它成功定格下来，而且连整个搜索路径他也作了清楚的记录。
我成功了！赵明才欣喜万分。他回头向山崖下望了一眼，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原来，从低谷到高峰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
赵明才释然了，有目标了，这下子一切都好办了。他把目光从山崖下慢慢转向前方，正好看到夕阳消失在玉蟾山的另一边，天边留下一道清晰的起伏线和一片绚丽的红霞。
“啊！好美！”
赵明才忘情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摸着下巴感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