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一节）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赵明才因为劳累了一个上午，中午看书时便睡着了，要不是外面传来一阵巨大的鞭炮声，他可能还没有醒来。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但依旧灼烈，在屋子里也能感觉到它的温度。赵明才来到堂屋里眯着眼向院子里看了看，房屋的倒影已经移到院子中央了，他吓了一跳，快四点了，已经睡过头了。两只大母羊在屋子里咩咩大叫却没有看见母亲。赵明才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猜测母亲可能去割草去了，便坐在门槛上发呆。他还没缓过神来。赵明才正眯着眼打盹，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把他吓得差一点跌到地上。当他抬头看时，发现原来是伯父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哎呀，伯父，怎么是你呀？”赵明才张大嘴巴。
“明才，出事了。”
赵正富急匆匆跨进院子来，神情非常凝重，赵明才很少看见伯父这个样子，不免紧张起来，他跟着伯父跨进堂屋里。赵正富把草帽摘下来挂到墙壁上后又转身绕到灶房里好像要寻找什么。
赵明才赶紧上前去，“伯父，发生了什么？你要什么？”
“我又饿又渴，有开水吗？最近闹肚子不能喝冷水了，最好给我来碗稀饭。你廷权大哥被岩子砸了。”赵正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赵明才迅速给赵正富盛了碗粥，“严重吗？”
“你说呢，都成肉饼了。”
“什么？”
赵明才手里还没来得及递给伯父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肉饼？”
“是呀。你想，一块千余斤的岩子掉到他身上，能不成肉饼吗？矿工们干了几个钟头才把他刨出来，没有砸死也痛死了。”赵正富把筷子捡起来，在身上胡乱擦了几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怎么会这样？赵明才想起父亲以前的描述，那漆黑的洞子是个危险的地方，工人每天早上进去了，却不知道下午能否出来，他们常说“做煤工是在血盆里抓饭吃”赵明才突然觉得有点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发现满手都是汗。
“什么时候的事，廷权大哥不是干早班吗，按理说早下班了啊。”
“是啊，按理说我去的那个时候就是他们的下班时间了，可是他在上午十点多就出事了。”
“李国叔怎么样呢，他们叔侄俩不是一起干吗？”
“他到没事，就是他和他们邻近的工人一起把你廷权大哥刨出来的。我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弄出来。”
“那你也去了吗？”
“没有，都那个时候了，我当然没有下井了，李国早带出话来，让我立刻去找矿里商量后事。”
“后事，什么后事？”
“就是李廷权死亡这个事情矿里该怎么处理的问题。”
“现在处理好了吗？他人呢？”
“处理好了，我在矿里的时候就让杨军、黄越和赵明全分别回来通知村里和廷权的亲友，让村里分别组织人把家里的一切准备好，派一部分人来矿里协同处理，现在处理好了。人也抬回来了。”
“刚才放鞭炮就是？”
“对，你快点收拾好，把牲畜喂了，赶快下来，现在很麻烦，李家气得半死，他真的太不容易了，后事总得有人料理。”
“哦，伯父，李家大伯刚好些呀，许霞嫂子呢，她怎么样啊？现在怎么办呀？”
“唉，这没办法，听天由命了。好在许霞这孩子很坚强，她在强撑着招呼客人呢。她做的很棒，追悼会今晚开，总得先处理这事。”赵正富把饭碗推到桌子中央，站了起来：“不给你说了，你赶快下来吧，我先去了。”
“不，究竟是怎么回事，廷权大哥才做不久呀，怎么会这样？你们煤矿经常出事吗？我好像常常都听你说什么掉岩子什么的，为什么会这样？煤矿究竟是什么样子？”赵明才惊恐地看着伯父。
赵正富看了一眼赵明才又看了看院子里的阴影说道：“我给你讲讲吧。”
赵正富把碗再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用一根筷子斜架在一条桌缝上，指着桌缝对赵明才说道：“看见了吗，我们把这条缝子当成水平线。煤就是这个样子，它就像这根筷子这样倾斜着埋在地下，向下延伸，而这筷子两边也向外铺展，形成很大一整块，目前还没有找到它的尽头。至于洞子，我们这些地方的开采方式有两种，可以往山里打一个水平的洞进去，也可以往地下打一个倾斜的洞下去，找到煤了便根据煤的走向制定开采计划。为了挖到更多的煤，洞子会分很多岔，弯弯曲曲很长，大体就是这样。”
“哦，是这样啊。可那些岩石经常掉下来是怎么一回事呢？”赵明才很是不解。
赵正富耐心地解释：“你想想，这么大一遍的煤被挖掉了，上面的岩石能不掉下来吗？人们把煤挖掉之后，用一些岩石砌起来或用木头作支柱顶上，但上面的岩石有多重你知道吗？它们当然会经常往下掉，小块的拳头大小，大的就说不清楚了，可以达到几吨重。只要工人们稍不注意，这些岩石就有可能掉到身上。遇到小的到没什么，大的就像廷权一样只有死路一条了。煤矿的救援设施很差，大一些的事故根本无力救援。死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跟工龄绝对无关。”
听伯父这么一说，赵明才觉得更可怕了，他打了个寒颤，随即觉得浑身冰凉，甚至还有点头晕。
“哦，伯父，你走吧，我会来的。”
“好，以后再给你说，我走了，你快点。”
赵正富说着急匆匆地出门去了，留下赵明才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灶房里。
赵明才好久才反应过来，草草料理了一下牲畜，他赶紧去了村里。村里已经很热闹了，大院里满都是人。岩东庄、岩西庄，甚至整个桐林村都有人来，李家的亲戚都来了。劈柴的劈柴，烧开水的烧开水，撕孝布的撕孝布，担水的担水，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李家的好些亲戚都在院子里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有的在帮忙干活，有的小声抽泣，有的又像是和旁边的人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但都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堂屋里传出的道士乒乒乓乓的敲锣打鼓声和谁也听不懂的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把其它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两种声音就连赵明才在家里都隐约能听见。屋子里偶尔还传出让人肝肠寸断的痛哭声。曾萍双眼红肿形容憔悴，进进出出，不停地忙碌……
赵明才看着眼前的一切，热闹倒是热闹，但这种气氛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想起了父亲去世时的场景，原本就提到嗓子眼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哪怕现在再给他一丁点的刺激都会让他立刻崩溃。
赵明才小心地挪动脚步，来到院子中央，他一边挪一边看左右忙碌的人们。妈妈怎么不在呢？还有汪彬他们怎么也不在呢？李国叔和李家大伯呢？赵明才不由得往堂屋里走去，快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起伯父说的：“都成肉饼了”，心里不由得狂跳起来，双腿直打颤。他知道廷权大哥就在里面，而且被停放在门板上，全身……我的妈呀！赵明才不敢想下去。
赵明才突然又觉得好冷，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却分明是烫烫的。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让紧绷的肌肉放松。他又使劲掐了掐自己，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反复弄了几次后，他觉得好多了。他看看周围，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稍稍松了口气。
“明才，快进来。”
赵明才正左顾右盼之际，突然听到母亲的声音，他高兴极了，他最喜欢听母亲的声音了，母亲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那样清新，那样甜美。赵明才一下子忘记了害怕，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所有，他欢快地答应母亲，大踏步往堂屋里走去。
“妈妈，我来了。”
跨进堂屋的那一刻，赵明才突然又想起了一切。可是太迟了，他已经跨进去了，而且他看见了屋里所有的情景。墙上已经挂上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图画。道士们也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面无表情，坐在屋子中央摇头晃脑，眼睛半睁半闭，不停地敲打和叼念着。李廷权果然就在道士们旁边的门板上静静地躺着，他的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旁边还坐着几个他的赵明才不认识的亲戚。赵明才环顾了一下，轻轻吐了口气，原来并不是很可怕。他走上前去，来到死者的身旁，礼貌地鞠了三个躬，退到旁边。
没有见到那种可怕的场景，赵明才反而感到一阵失落。他突然决定要看看廷权大哥，再说，廷权大哥对他一向都很好的，他得看一看他。赵明才慢慢靠上去，那几个亲戚立即站起来给他让开一条道，他屏住呼吸，轻轻地揭开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
“啊！”
揭开的那一瞬间，赵明才失声叫了出来。虽然他的声音完全被道士们的声音淹没了，但是还是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离他最近的那个道士看了他一眼。那几个亲戚也惊恐地看着赵明才。赵明才赶紧把白布盖了回去，又深深鞠了一躬，急忙退了下来。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跟伯父说的一模一样！”赵明才在心里后悔起来：“我怎么该去看呢？我，天啊——”
“明才，你怎么还没进来，快点！”
赵明才的思绪被母亲打断了，黎世芳从李廷权的卧房里出来，她一把将赵明才拉过去。“走，跟我进来。”
“啊，妈妈！”
赵明才非常激动，他看了母亲一眼，顺从地跟着她往卧房走去。卧房很小成设本就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立柜，在此时看起来却是更加凄凉。赵明才进屋的时候，屋里早已聚满了人，大家都围在床边，赵明才从人缝里挤了进去。眼前的一幕又让他吃了一惊。李家半躺在床上，头发凌乱、面色铁青，额头上一个鸡蛋大的伤疤在不断地流血。李国坐在他旁边扶着他，胡医生正在给他打吊针。床边上李廷权四岁的女儿秀秀正撕心裂肺地哭着要爸爸，要爷爷，要妈妈。谁逗她都不理会，。
“妈妈，怎么回事？大伯他怎么了？秀秀怎么了？嫂子呢？”
“还用问吗？他听见廷权出事了，晕过去了。孩子是被吓着了。你嫂子忙去了。”黎世芳说。
“你李大伯身体本来就不好，看样子他可能要晚上才能醒过来，这样也好，免得他又折腾。”赵正富说道：“现在是秀秀，这孩子半懂不懂的，劝不好，你把她带出去玩玩看，或许能让她停下来。如果让她留在这里哭闹，李家醒来会更加难过。”
“婷婷呢？”
“汪老爷子把她带去了。”
“怎么不让他一块带呢？”赵明才问道。
“他年纪大了，怎么带得了呢，你带一下吧。”
“我？恐怕不行吧。”
赵明才面有难色，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哭哭啼啼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吴俪就让他受够了，他不想受这份罪。“要不让汪彬和李密试试？”
“他们不在，人家忙了一整个下午了，现在他俩跟你吴金叔他们去山崖下挖金井去了，还没回来呢。”黎世芳说。
“他们能挖金井？”
“他们去帮忙提点土什么的。”
“那让小丽哄她也行呀，还有程朱程彤呢？”
“哎呀，小丽在灶房里帮忙，她俩也在外面忙呢。你没看见吗？”黎世芳说道：“关键时候你怎么这样啊？”
“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有意的，我把她带出去吧。”赵明才把秀秀抱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又没叫你干重活，让你陪人家玩还不乐意咋的。”黎世芳责备赵明才。
“明才，麻烦你了。”李国郑重地向赵明才点点头。
“不，叔，这是我应该做的。”
从李国的眼中，赵明才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带小孩子玩，而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他有些激动，他第一次感受到大人对他如此看重。“我这就带她出去，我一定会让她安静下来。”赵明才想道。
小秀秀在赵明才怀里仍然又哭又闹，赵明才想往外走，她却抓住床头的架子不放，要爷爷，赵明才争夺不得。而此时，经过医生输液打针折腾半天后，李家也慢慢醒来，刚醒过来，他就和孙女一样顿足捶胸，大哭大闹起来。他这一哭闹，孙女就哭得更凶了，见到这副场景，惹得满屋子的人都忍不住擦眼泪。
赵明才更加受不了了，他强行把小秀秀抱出去。刚走了几步，孩子哭得更凶了，李家也在床上更加激动，他只好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屋里的人。屋里所有的人都示意他赶快出去，他只好又把她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