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楚国潇湘城。
算算时日,距离开嶓冢山已经快五个月了,仅仅五个月,就让我看到了这世界太多的恩怨纠葛,恍惚间便明白,这世间的有些拥有,好比一幕良辰美景,或一脉星辰长河,无声而已过,壮烈却婆娑。
或许时间老去之后,会有那么只言片语的呜咽能够代她记得,记得那时来不及的解释,来不及的后悔,来不及的坦诚,来不及的笑语盈盈,和饮尽醇香苦炽的爱恨,然后在历史的长河中沦为一曲壮丽的长歌,如此而已。
这几日,我的心情和精神都是不大好的,也许是因为那一夜无意间听到了什么吧,东陵珏每每叫我时,我都会比平时的反应慢半拍。
因为了然于心,所以在此之后,我每每看他时,总会想起那夜的一切,我知道,我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将他只当作东陵珏了。
那是离开陈国边境的第三日,我们在下午便到达了事先计划的地方,寻了客栈,便出去用晚膳。
这里大概算是楚国境内吧,虽然这方向我摸不清楚,但是看东陵珏眸中散发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兴奋,我便略知一二,离人归乡,总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叫做上庸的小镇,出产一种十分好吃的凉糕,它还有个优雅好听的名字——梅花如意糕。取上好的江南糯米,以磨好的梅花汁拌匀,加入各种应时的馅料,蒸熟后呈绯红色,轻咬一口,软糯中夹杂着细腻而均匀的颗粒,米香中带着梅花香,甜而不腻。
于是那日,我一口气咽下了十来个梅花如意糕,东陵珏站在一旁一脸错愕,待我吃到第八个时,他伸手按住了我。
“南烟,你还要吃吗?你已经吃了八个了!”他哭笑不得。
我则顺势抽离,又拿起一个塞入嘴中,含糊着说:“那当然,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定要吃饱才行,才不辜负人生。”
于是我便又心安理得的吃了两个,感到实在塞不下时,我才作罢,却依旧不死心,又买了五六个小心的包好,准备回去当宵夜吃,谁知这点心很管饱,直到要熄灯睡觉,我还是不觉着饿,索性第二天热热,作早膳罢。
半夜,我正做着美梦,便感到腹中难受,我缩在被子里,直骂自己嘴馋,希望忍一忍就可以过去,毕竟我那么困,外面又那么冷。
可惜疼痛依旧没有减轻丝毫,我知道我该去茅房一趟了,于是我很艰难的起身,又很艰难的穿上衣服,踉踉跄跄的去了茅房。
半晌,我出来时,感到如释负重,这么一折腾,我倒也不困了,想起下午带回的梅花如意糕,我便决计再去吃两个,我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哎,谁让这点心这么好吃呢,说来说去埋怨起点心来了,大概也只有我是这个德行。
就在我吃完准备回房时,不远处的两个身影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又缩了回去,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两眼放空,四周静得出奇,然而这熟悉的声音,以及这接下来的谈话,却让我那个夜晚再也无法入睡。
“属下参见王爷。”听的是一陌生男子的声音,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因为之前,我已说过,我觉得东陵珏没有那么简单。
“免礼,又有什么事吗?”这是东陵珏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愫。
我的心好像瞬间被掏空了一番,原来,他真的没有那么简单,他是王爷,楚国的王爷。
“您这次灭唐、蜀两国,战功赫赫,皇上一直等您回去要重赏您呢,另外,东宫那边好像有些不大高兴,恒王和淮王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
“无碍,暂时由得他们去,路上是行的慢了些,不过既然已经到达楚国境内,想必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宫了,你且回去准备吧,本王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是,属下告退。”
确定人已经离开,我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不敢往深的去想,楚国皇帝顾之明,有五子,太子顾倾元,二皇子宁王顾卿然,三皇子恒王顾倾桓,四皇子淮王顾倾正,还有年方三岁的幼子,尚未封王的顾倾泽。
想到这里,就是傻子也能知道那人所指的王爷是谁了,东陵珏就是顾卿然,我脑海中久久回荡着这个意外而又似乎早已注定的事实,早在嶓冢山时,我便听闻,顾卿然的种种……
如今这个事实,却教我难过,我宁愿从未吃过凉糕,从未来过这里。
他不再只是一个翩翩公子,一个能与我时常打趣说笑的公子,他还是楚国的皇子,他是连嶓冢山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都能听到的楚国二皇子宁王顾卿然。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到榻上的,总之那夜我便盯着房中的楠木横梁,直至天渐亮,我再也没有睡着,我的心很乱很乱。
“南烟,你怎么又在发呆。”我们正在茶摊上休息,东陵珏伸手拍了拍我。
我这才回过神儿来,尽量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似笑非笑着,“没事儿。”
“是吗,这里是潇湘城,离郢都不远,南烟,等到了郢都,我便要告诉你一件事儿了。”东陵珏笑着,明明满怀心事,却面色容与。
还能什么事,左不过是跟我挑明身份,告诉我他是王爷,于是我开了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哦?”东陵珏并没有十分惊讶,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罢了。
就当我理清思绪准备一口气说出来时,却有鸽子飞了过来,我伸手,鸽子便落在我的臂膀上,这是嶓冢山的鸽子,离开嶓冢山这么久,慕师傅终于知道来关心关心我了。
我忘却了要‘穿拆’东陵珏的事情,只顾着看慕师傅的信条,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什么嘛,原来不是关心我的,我将纸丢在桌上,闷闷不乐。
“怎么了?”东陵珏拿起字条,看完后,若有所思的念道:“苏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东陵哥哥,你知道这个地方?”
他点点头,“倒也略有耳闻,不过这好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也是去年才听人说过那么点,倒也不是很清楚,南烟,看来,慕师傅和这苏宅里的主人交情不浅。”
我撑着下巴,说道:“我也是听慕师傅平日闲聊时无意间说到的,听说当时这个苏公子在太岳阁还住了几天,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来过了,师傅倒也不时常提起,怎么今天倒是想起让我替她去苏宅拜访一下了。”
“慕师傅有慕师傅的意思,你身为她的徒弟,照做不就行了。”东陵珏啜着清茶,动作自然而优雅。
我也只好写了短笺,无非是弟子遵命之类的话。
“行了,苏宅离这里不远,我们就先过去吧。”东陵珏收起檀香面扇,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袍子。
我微颔了下首,将东西收拾好,随着东陵珏离开了茶摊。
潇湘之地钟灵毓秀,街市上的舞馆乐坊一家挨着一家,可想而知其夜间的繁华。一路走着我便想,能住得起宅子且能让慕师傅如此记挂的,肯定有钱!或者总得有些什么过人之处吧,这点推理应该是合理且成立的。
不知穿过了多少条小巷,人流喧哗声也渐渐远去,我们才抵达了苏宅门前,宅子像是年久失修一般,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人居住,令人感到灰蒙蒙的。
宅子周围皆十分寂静萧索,门外的古树裸露着粗壮的枝桠,寒风卷入,颇有一股秋风扫落叶的悲凉意味。
我上前叩响了门,但我不确定是否有人,便在门前左右徘徊,良久,大门才支扭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探出一副年迈沧桑的面容。
“你们找谁?”声音轻轻的。
也许是因为太过惊讶,毕竟慕师傅口中的苏公子是温文尔雅的人中君子,怎么会衰老成这般呢,于是我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只是打量着那人过于年迈的面容和带着稍许防备的眼神。
见我不说话,他准备关门,东陵珏上前适时的拉住了。
“您好,在下东陵珏,这位是嶓冢山太岳阁慕以年师傅的弟子慕南烟,受慕师傅所托,来拜访故人,还望您能通传一声。”东陵珏微微揖礼,温言道。
老头明显感到有些惊讶,几秒后,他打开了门,“请跟我来。”
偌大的苏宅似乎只有这老头一人在居住,因为我看到早已暗淡失色的雕梁画栋和丛生的杂草,瓦楞上的飞絮在空中摇摆不定,一切显得久远而凄凉。
我们被带至正室内,老头让我们在这里稍等片刻。
我便趁机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意味,带着点淡淡的哀伤,却好像心安理得一样,总之一切让人捉摸不定,这里的一切,或许都带着一个令人无法忘却的故事。
片刻后,老头走了进来,递了茶水和一封泛黄的书信,说道:“公子五年前离开时留下了这封信,嘱咐我若哪一天有慕姓女子前来便可交与她,如今看来,是在等姑娘了。”
我接过信,摆手笑笑:“不,应该是给我师傅的,不过您是?”
“我是苏宅的管家,公子离开后一直没有回来,可是这宅子又不能荒废,我一个老头子便一直住在这里,替公子照看着。”
“这么说苏公子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我有些诧异。
管家点点头,“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吧。”他说这话时,明明有些心酸,却带着笑意。
“洪三哥。”这时,屋外走进来一个妇人,“有客人啊,我给你送午饭来了。”妇人将食盒放在桌上之后,又说道:“那我晚点再过来。”
“没关系。”这个叫洪三的管家说道:“这俩孩子是来拜访陵游的。”
妇人眸中明显露出一丝吃惊的意味,“都这么些年了,不知陵游和青莞怎样了,还有那可爱的小莞儿,也不知长的多高了,他们俩也真是的,不托人捎个信儿来。”她喃喃道,似乎陷入了万般的憧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