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阔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来的时候。醒来之后,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上面的棚顶。然后他闻到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芳香,他疑惑的转过头,就看见那位姑娘整熟睡在他的身边。
她的呼吸很均匀,吹气如兰。他忽然明白,他喝的那杯酒,并不是毒酒。
(怪人没有毒死我,他不是太坏的人。他只是想利用我杀死杨老板。)
忽然那位姑娘也醒了,她醒了之后,发现自己睡在冯阔的枕边,脸突地红了。她闭起了眼睛,她不敢看冯阔。
冯阔在床上坐了起来,倚靠着墙壁,就那样沉默的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沉默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那位姑娘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因为他此刻心里非常矛盾。
他对这位姑娘一无所知,甚至至今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此那种男女之间的柔情蜜意,他一点都没有。可是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情。
可是他又不愿伤害她,他也没有理由伤害她。他不知道现在这女孩子是怎样想的,他但愿这女孩子对自己也是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他想问问这女孩子现在是怎么想的,但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下床,穿上鞋子,走向房门。女孩子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阻拦冯阔。当冯阔走出房间之后,女孩子闭着的双眼涌出泪水,无声的哭泣起来。
冯阔走出房间,才知道,自己和那位姑娘住在一家客栈之中。而住的这家客栈并非杨铁按开的“太平客栈”,而是一家唤作“客来顺”的客栈,坐落在小镇镇西。
冯阔在客栈的院子里站了很长时间,他想马上离去,以后再也不见那位姑娘才好。可是他又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去。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他才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他又回到那间客房里面,他想问问那位姑娘,住在哪里,自己应该把她送回家去。
可是当天再次回到客房之后,客房里却空无一人了。这令他很是意外,他愣怔怔站在房间里面,过了一会,他才忽然发现,房间里的桌子上,桌面上刻着两个字“再见”。字迹在桌面上显得很浅。那是用指甲在桌子上划出来的。
这两个字显然就是那位姑娘留下来的。冯阔看见这样两个字,没有欢喜,没有悲伤,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午后,冯阔把自己收拾得紧沉利落,把自己的那柄钢刀挂在腰间。
他来到这个小镇,为的就是杀人,杀那个名叫管天鹰的“铁刀会”会主。而他长途跋涉来到这个边陲小镇,刺杀管天鹰,也只是因为一个男子临死前的几句话。
那是在河南洛阳城中。冯阔那时为了生计,在一家“天顺客栈”中做杂工。每天干些劈柴、挑水之类体力活。
这日午后,冯阔忙完手上的零活,坐在客栈大门外的砖墙下发怔。他自从来到客栈做工,闲暇之时,经常坐在墙下发呆。别人知道他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也无人前来惊扰他。
忽然间,大道上微起尘土,行来七匹快马。七乘快马来的好快,片刻间来到近前。马上乘者纷纷勒缰,停在客栈门外。不问可知,定然是来客栈投店打尖的。
七乘快马,为首之人是个彪形大汉,头戴遮阳斗笠,腰悬双刀。大汉满脸尘土,双眉斜竖,面沉似水,双眼极是阴沉,不怒自威。
汉在马背上挥了挥手,其余六个乘客当即会意,纷纷驱马向客栈四周散了开去。虽然只有六骑,但也显出“包围”之势。冯阔心中不禁一凛。
(这些人不是来打尖的,似乎是来客栈生事的。不知他们找的是谁?)
冯阔打工的这家客栈昼夜营业,大门当然是敞开的。为首大汉也不下马,轻抖手中缰绳,跨下健马缓步走入客栈敞开的大门。
大汉骑马走入客栈天井,冯阔随后也跟了进来,走到一个不是引人注目的角落蹲了下来,心中预感到,将会有事发生。
冯阔转眼间,看见客栈大堂的滴水檐下,站着一个身材比较矮小的精瘦汉子。
那精瘦汉子一身黄衣,手里抓着一条钢枪,竖在身旁地上。为首大汉进来,他便用淡淡的眼神盯着大汉的脸。
大汉身材魁伟,说话声音却略微沙哑低沉。同时也用眼睛盯着精瘦汉子。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你逃到这里来,便能逍遥了么?”
精瘦汉子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江山处处埋傲骨,至多死在这里。再者,谁死谁活,还难说的很!”
冯阔所蹲之处,正是柴房的旁边。此时正有一个名叫“铁蛋”的伙计在柴房中整理刚刚劈好的木柴。冯阔悄悄走进柴房,帮助铁蛋整理木柴,一边和铁蛋搭话。
“铁蛋兄弟,外面那两个人似乎就要打架。你看那个站在滴水檐下面的精瘦汉子,知道是什么时候住进店里来的么?”
“他是昨晚来投店的客人,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女子和女孩,与他神态亲密,想必便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路,我就不得而知了。咦,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罢了。”
此时那大汉从马上飞身下来,双手分别按住了腰间的双刀刀柄。
“李君亭,是你自己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马化龙吃的是江湖饭,说不得,只有心狠手辣了。”
精瘦汉子“李君亭”脸上还是淡淡的,不但不答马化龙的话,一双眼睛望向天空,懒得瞧他一眼了。看他脸上的淡淡表情,竟似对马化龙极为不屑。
马化龙脸上闪过一层凶狠神色,随即面沉似水。
“你瞧我不起?”
李君亭淡淡的笑了笑,还是不瞧马化龙一眼。
“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堂堂五尺男儿,居然为了铜臭而折腰。不但甘愿做别人刽子手,更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枉自为人。要动手,你尽早放马过来,何必多言?”
马化龙哈哈大笑。
“你说得很对,我马化龙就是为铜臭折腰。我本来就是俗不可耐之人,可没你李君亭清高。你对钱财不屑一顾,可苦了你的女人了。她随你千里奔波,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衣服,过不上一天舒服日子。你自己清高也就罢了,却连累你的女人百般吃苦,难道你便是好男儿、大丈夫了么?我马化龙虽然身为强盗,为人粗俗,甚至卑鄙一些,下流一些,但是没让我的女人陪我吃苦。人家既然跟了咱们,不能让人家幸福、舒服,当初又何必娶了人家?我马化龙宁可被天下人唾骂为强盗,也不能苦了自己的家人妻儿!”
李君亭表情还是淡淡的,但是他内心之中却充满了愧疚。
(是啊,我李君亭自己清高也就罢了,却连累我的女人、女儿陪我百般吃苦。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令自己心爱的女人、女儿得享幸福,还算什么好男儿?)
忽然马化龙的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之色。
“我马化龙做过掏粪工,在酒馆里做过酒保,在大都市卖过烧柴,养过猪、放过牛,装过孙子,养活家人度日。十几年下来,也曾有过少许积蓄,但是老父亲得一场大病,不但积蓄花得光了,变卖家产,又变得一穷二白。不但穷的连内裤都卖了,而且尽遭别人白眼。活得堂堂正正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低三下四,不如大户人家养的畜生。自从做了强盗之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把金银供我挥洒。有哪个还敢向马大爷投来白眼?这世道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向来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唯有吃泥。有能耐,便吃别人,没能耐便被别人吃掉……”
他最恨别人瞧他不起,一时心中激荡,说了这一大堆话语出来。但为今之际,就要和李君亭拼个你死我活,自知说出这些话来,实在多余,不免更被李君亭瞧得小了,当即住口。
李君亭嘿嘿冷笑道:“人穷没什么。人穷得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尊严!贫贱不能移!你便是抢遍天下所有财物有能怎样?不过是一个贼子!死了之后也是披着一身贼皮!”
马化龙不屑的冷笑,道:“起码活着的时候痛痛快快!你有尊严!尊严算个什么?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钱花!少他娘的和老子讲大道理,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李君亭纵声大笑,笑声之中略显狂态,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便是做了皇帝,富有四海有能如何?你便是把金山银山留给你的子孙后代,也不过是留下一堆粪土!这人世间真正能留下来,乃是尊严、脊梁、良心!凡是身为之物,不过是过眼云烟,算不得财富!”李君亭说道这里,忽然叹了口气,流露出寂寞之色,道:“和你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不再与你这种蠢物罗唆,快快放马过来,便用你这一腔狗血,来洗你的一身铜臭!”
马化龙缓缓的抽出腰间的双刀。李君亭立在身旁的钢枪提起,枪尖斜指地面,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马化龙双刀分立胸前,急步向李君亭冲去。
马化龙左手刀直劈李君亭头顶,右手刀横扫李君亭腰间。李君亭表情淡淡的向后一退,“叮当”两声,以钢枪枪身拨开马天奇双刀。钢枪枪尖不住颤动,刺向马化龙面门。
枪长刀短,马化龙只得倒纵,跃回天井。李君亭钢枪映着阳光,雪亮刺目,抖开两枪刺向马化龙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