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的最后一个月里,东水的京城像在呈现满城黄叶纷飞的秋色景致,人们茶余饭后不免叹息,叹息愈发不稳定的时局,叹息这个不平常的春天。时节将进入夏季,放眼望去颇具初秋的萧条,而在这个时候的三天前,东水国的桓帝带着几万军队正从南门出发,向着西边的边境赶去,在那边正延续这紧张的战火硝烟。
一家居于东水国边境城池,最为靠近齐南城的客栈里,凰弈觉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置于栏杆之上,双目远望着遥远的天际,在天际的那边正是齐南城。素素便一直住在齐南城,住在赫连煜都的府邸,凰弈觉脸色微沉,唇瓣呈现暗色,浓眉微拢,如琥珀明眸的双目暗藏几丝担忧,他始终沉默着,沉默的望着不远处心心念念的人儿。
边境地域辽阔,一望无际的黄绿色野草衬托着空中翻飞的沙砾。简陋的客栈民房在某些时段便会侵袭朴质的百姓,侵袭他们的房屋,侵袭安置在这里的客栈。凰弈觉满头随风纷飞的半百发丝将他的疲倦带去不少,他一边担忧着素素,一边还记挂十天前离去的七郎等人。
十天前,凰弈觉与七郎等人分道扬镳,七郎等人赶回枫城,而凰弈觉与木护法、火护法、云天一直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赶来了边境。在昨日傍晚,顶着风沙大做、飞沙走石的枯燥,凰弈觉等人找到了家客栈,避过了一场不成形的沙尘暴。
经过一夜好眠,凰弈觉带着不充足的睡眠起床,此时还是清晨。清晨的边境十分宁静,干燥的风时而轻柔时而狂烈,搅得他的一头发丝凌乱当空。他的腰间配着一根紫红色玉带,在偏右的地方的玉带微凸,里面放了张纸条,是在起床后收到的飞鸽传书。
泛黄纸条只有寥寥几字:桓帝亲征,屏妃离宫。
来信的人不是外人,正是居于深宫的绿芙,绿芙对将此事告知凰弈觉无恶意,她后来得到凰弈觉的指示,暗中留意屏妃的行踪,以及好生照顾洛妃。凰弈觉知道,那些都是素素比较担心在意的,既不想她担心,便提前确保一切不出意外或是了如指掌。他并不是还贪恋着什么,一切都是出于好意,出于对素素的关怀。
经过昨天赶路进入这家地道的客栈,加之屏妃的离宫,凰弈觉又得到醒悟。此时看着那个大腹便便的屏妃倒是像去浪迹天涯了,好一颗自由自在、敢舍敢得的傲女子。凰弈觉的嘴角微翘,笑屏妃的果敢,笑自己的迂腐拙劣,但为时不晚,这前半身算是真正的虚度了,但江山再美,权势再诱人,也不如袖手天下时的袖手天下。既有美人娇妻在怀,儿女绕膝,夫复何求?
想到娇妻儿女,凰弈觉的脸顿时垮下来,出于惭愧,他不敢想象自己如何面对素素与一双儿女,终究是他亏欠了他们娘三儿。当年素素怀孕时他没能留住她,叫她吃够了苦头,而她生两个孩子时也没能陪在身边,更没有陪着孩子们长大,现在想来孩子们该是有了五岁了。凰弈觉摇摇头,仿佛老了好几岁,昔日那个容光焕发的枫城首富与他的身影难以重合,反有了一点历经沧桑的慈父的感觉,尽管他对孩子不曾慈祥过。
凰弈觉缓缓移步回到房间,心里依然下定决心,他不能再错过了,他会尽职尽责的做好丈夫与父亲。他十分挂念素素,带这一切远远落在自己的身后,便带着素素过那一生一世一代人的逍遥生活。
此行,凰弈觉在见到素素时还会见到锒月,在几天前的通信中已经相互传达,而七郎却是不会赶来了,这次算作是与锒月的为数不多的见面了。锒月是冰锒国太子,将来更是冰锒国皇帝,他们的路始终不一样,一样的事这些年来的肝胆相照。锒月始终会是胸怀天下的枭雄,而凰弈觉笑自己正开始看淡人生名利富贵,会是个逍遥子罢。他也曾叮嘱属下们今后何去何从,若想博得一番好事业而名留青史,便从军去。若是从此归隐江湖,退居山林,便要学会不沾世事。然好多人的回应是:誓死追随主上,追随鬼门。凰弈觉在得知那个回应却不知该哭该笑了。
凰弈觉推开自己房门,向着隔壁的一间客房敲门,里面恰是三张床的客房,木护法、火护法与云天正在里面休憩。开门的正是云天,时时刻刻都比较勤恳,云天虽是有傲气之人,却也十分敬重木护法与火护法的为人,他二人在鬼门呆的时间比云天长的多。
“主上。”云天唤道,木护法与火护法也起身相迎。
“还做这称呼?这一路来早就说免了的。”凰弈觉皱眉道,在严格强调过后,已经很介意这三位护法的称呼。
“主上,这规矩属下可不敢打破。”回话的是火护法,木护法则依旧木讷着,可还忍不住偷笑。
“我郑重警告一次,你木护法朱司胥,你火护法赵炀,云天,还有宁七,骆岸,水梨,我们都不在以鬼门身份自居,而是用回曾经属于你们的姓氏与名字,好好开始新的生活,忘记了?”
木护法与火护法显然一愣,反应半晌还嘴巴微张,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才点头肯定道:“属下遵命。”
凰弈觉明显的发出一声怪异的闷哼声。
火护法随即改口道:“赵炀领命。”
“朱司胥领命。”
随后三人瞪了云天一眼,云天只得无怨言的回应道:“云天明白。”四人才爽朗笑开。
凰弈觉道:“天色还早,先吃早点,随后出发。接回你们嫂子便赶回枫城与七郎会合,之后便各自选择留去。”凰弈觉声音略微沙哑,好似骨鲠在喉,难以表达清楚。
“鬼门的人一定要分散开?”木护法朱司胥颇为诧异的道来。对于凰弈觉突然道来作为属下的几年前忘记的名字,他们十分感激,或许连他们自己都快忘记本家姓名。
“去留自己抉择。”凰弈觉道,并没有说鬼门一定会分开,但从这段日子以来的态度,显然是不会执意留在鬼门。“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奔波半辈子又为了何求?过去的那些年都当是我亏欠于你们的,而后学会为自己打算,刀尖上添生活的日子该退去了。人间多情,就好比我浑浑噩噩多年,还是不知不觉的把心寄托在素素身上。我能说得不多,自己去寻找罢。”
三人听罢脸色时而凝重时而舒缓,正体味凰弈觉话里的意思,或许真正的开始思量自己的人生。
齐南城,赫连将军府邸。
日近黄昏,斜阳西落。偌大的院落只有寥寥数人穿梭其中,且多为婢女男丁,唯一衣着鲜丽的当是素素了。漆红木门前,素素倚门而立,静静的望着下山的夕阳,却探见赫连煜都的身影愈发的放大。
素素呢喃道:“赫连回来了?”待她收回视线,果真见到的是一身素装的赫连煜都,身上看不见丝毫戎装的痕迹。“怎么换下军装了?不打仗了?”素素期望是那样,这一连几日没有从下人口中打听边境战况。
赫连煜都几个矫健的步子上来,已然到了素素跟前,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好似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赫连煜都道:“素素,我先回来了,目前是休战时期,况且明日凰弈觉就该来了这里接你,我想赶回来再看看你。”
“休战?如今在休战?”素素诧异道,难怪这些天听不见战火里的厮杀声。赫连煜都点头肯定了正是在休战,却在担忧素素的离开,他多希望素素不会离开这里,或者是能够经常看见也好。
“我还说凰弈觉明天就到。”赫连煜都提醒着,紧张着素素的每个呼吸每个神态动作。
然素素只浅浅一笑,回应道:“他终于来了。”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漫长到她开始看不清最初的原点,只会傻傻的望着远方,内心却备受思量的煎熬。
“别难过,你们终于见面了。”赫连煜都安慰道,内心则是隐藏着那股酸涩的味道,却不能让素素发觉。赫连煜都拍着素素的肩膀,看着她饱含眼眶的晶莹泪花,给出一个和善的笑意。
素素突然道:“既然你回来了,就尝尝这‘玫瑰酿’,以前我梦见别人做的桃花酿,闲来无事便那园子里的花儿试着做了玫瑰酿,时间差不多了,口感也应该不错,算作是我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你帮了我太多,无以为报,大小恩惠素素都铭记于心。”
赫连煜都随着素素进了屋,在阴暗通风的窗户下边取出罐子,犹记得在梦里,季恩柔便是这样制作的,那个梦太过于真实,以至于到今天素素都还能清楚的记得。
素素取来酒盅为赫连煜都倒上,恭敬地递上一杯,赫连煜都坐在棕色圆桌另一边。赫连煜都接下素素的美酒,送到鼻尖嗅过良久才慢慢下肚,那温柔飘逸的动作跟那个前半生活在马背上的男人毫不相干,却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素素不知觉的笑了,这赫连煜都可真是个令人心生摇曳的男人。
“笑什么?”赫连煜都不解。
“笑你是个优秀的男人,你有很温柔的一面,却很难对别人展现出来。”素素将自己的理解道来,将赫连煜都难堪的模样纳入眼底。
赫连煜都什么也未说,却见素素从怀里衣袖下取出一件物品递上来,正是那颗颜色上好的祖母绿戒。素素道:“这个还是还给你,我不适合留着它,你把它送给你的有缘人罢。”
赫连煜都欲伸手接下,但僵在半空的手臂久久不能下放,他的浓黑眉毛拧成结,缓缓道来:“我不会强求你,但你于我来说是个意外与惊喜。我没有有缘人了,你是最后一个。”
“没有有缘人?”素素吃惊的张大嘴巴,像是在嘲笑赫连煜都的狭隘与封闭,慢慢纠正道:“这可由不得你,如果以后没有有缘人,以前肯定也遇到过,就看你有没有放在心上。所谓有缘人,并非真正的指上天安排好的,守住身边的值得珍惜的人也算是你毕生的有缘人。”素素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着,边给赫连煜都斟酒,边眼神打压他,随后素素又歪着头问了句:“你成家没有?”素素突然觉得赫连煜都应该成家了,出于各种原因,都不该是孑然一身的男人。
赫连煜都刚到喉咙的酒水突然地四处乱窜,呛得他面红耳赤,半晌才平息那股刺激的热流,认真地回道:“成家了,膝下恰有两子。”
素素的嘴巴再次张得能够容得下两个鸡蛋,结结巴巴的道:“真的结婚了?连儿子都有了!也怪我太笨,这都没早点发现。”
“为何要早点发现?”赫连煜都不解,对于家里的妻儿,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及,不是不想提,而是那些不必当前的行动重要,说得多了只会使他们受到威胁。
“没什么,早知道早防范。”素素随口诌道,当成了宣传小广告。“那你更应该顾及他们的感受,好生保护家人。”就像凰弈觉会记挂自己一样,知道有人会记挂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更容易得到安定与满足。
“你的话我都记下。我的夫人,原本是国主为了牵制于我,将我的对头的女儿指婚嫁给了我。起初我对琉妤并不热络,直到后来才发现她的好,她的好我无法拒绝。但现实是我不能表现的过于热情,那样只会让国主找到威胁于我,伤害他们母子的理由。这边是我的难处。”赫连煜都眼神飘渺而坚毅,一如他本人一样。
“我明白了,其实你很爱他们的。”素素称赞道。
翌日清晨,素素睁开惺忪双眼,还未来得及梳洗,便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声音传来:“素素,凰弈觉来了,正在府邸外等候。”那说话的人正是赫连煜都,已得到消息便来告知素素,又不敢贸然闯进,才在门外讲来。
素素一听见凰弈觉在府外等着,还未清醒的头脑立刻高速运转起来,飞快的掀开被子,顾不得外面的人的反映,一手抓起搁在架子上的衣服便往外跑。好在她习惯了在外面住就和着里衣睡觉,才敢放心的推门跑出去,但这是古代,她忽略了这一点,一路出去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上。那些下人还没看上几眼,便被赫连煜都毒辣的眼神扫回。
赫连煜都目送素素飞奔的身影,只见她衣带翻飞,青丝撩面,慵懒的脸颊洋溢着浅浅笑容,抵挡不住从心底发出的久违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