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中央,大小各异的石子铺成工整的小路,在血染的夕阳下五彩斑斓,将御花园衬托得幽静万分。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花香,才使得高墙宫闱充满生气。
路中央,昏黄的暮光下,两个人影前后而去。一个是身形颀长的人中蛟龙,一个是步履盈盈的宫苑弃妃。霓华戴上人皮面具,便是已死之人,即使怨恨这张丑恶的面皮,也只得远远怒视眼前的男人,那个寻常百姓家称为夫君的男人。
霓华步子细碎,却未脱离凰弈天一臂之外,时而低头垂手,时而仰面平视凰弈天的背影。那个孤傲寂寥的身影只会出现在她的梦里,曾几何时,他们是红鸾帐下美人吟,绿荫成寐儿绕膝。
红鸾帐下美人吟,绿荫成寐儿绕膝??????一切不复往初,却依旧噬人心骨,谁说后宫女人多哀怨,那个不是爱与恨的交缠悲恸。
霓华忘我的凝视宽厚的背影,以致未听闻凰弈天的问话。凰弈天剑眉微蹙,猛咳几声,惊醒霓华。霓华猛然回神,怅然若失的望着一对棕色美眸,寒意不禁自来。
霓华微微俯身道:“皇上,霓华失礼,请皇上恕罪。”
凰弈天本是面色微染怒愠,但见她两眼似碧波湖水,才发觉自己此时过于严苛冷漠。他伸手接住霓华微微蹲下的身子,眉眼浅笑,道:“霓儿,你何时这般拒生,朕为何又要怪罪于你。此刻,你是去见皇儿,万不可在他面前失神远游。”
霓华顿时手足无措,显然未预料到凰弈天会这般言语。凰弈天趁机继续道:“你与皇儿也有大半年未见,可要好好亲近一番。”凰弈天顺势搂住霓华的腰身前行。
“霓华谢皇上恩典,定不会再叫皇上失望。”霓华红唇蠕动,贝齿闪现,细碎声音如山涧水流声。可为何,她从凰弈天眼里看见的是疏离,尽管他的话充满*味道。
霓华再度神情恍惚,她心里清楚,一切再也回不到最初,她不再是初出山林的女孩,在这个男人身上,在这个并不温暖的皇宫里,她见识到那些情与爱,恨与怨,忍与怒,痴与狂。
两人正是前往银月宫,四皇子一直被中宫皇后抚养,身后跟着李齐成以及一干呆若木偶的宫人。
临近银月宫时,凰弈天掩藏在袖口的手掌慢慢攥紧,唯独随风轻轻摇动的衣角还在生气灵动的舞蹈。他道:“霓儿,这么长时间,朕也该知道那四块虎符的下落?”
自那次宫变后,凰弈觉被囚,对虎符只字未透,霓华暗中受命寻找下落不明的那四块虎符。只有找到那四块虎符,凰弈天才有信心对付蠢蠢欲动的冰锒国与歧国。然千算万算,他没有料到冰锒太子会不重视两国联姻,而一意孤行,不仅在边境城池暗中增兵,略有要点燃战火的噱头。
霓华身子一挺,在凰弈天掌中的身子几乎落在他身上,重拾镇定后才道:“皇上,霓华无能,目前仍在寻找虎符下落。王府翻找过四五次,就差掘地三尺,因而,霓华想,那四块虎符许是不在王府,而在随时走动的人身上,抑或是藏在他信任的地方。”
“霓儿,你是苦寻无果?”凰弈天问,声音平平。
“皇上恕罪,霓华——”她目光闪烁,掩藏幽怨,却似滚滚东逝的江水,再难东回。“霓华想,虎符会不会在王妃身上?”
霓华的猜测侵入凰弈天心里,他也曾仔细考虑过,虎符兴许在素素手上,又或是在那个叫鬼门的江湖组织里。
此时,正值傍晚,艳阳西落,愈发柔和的夕阳携着阵阵凉风闯进绿叶葱葱的银月宫,恰似小桥流水人家。也似乎只有在银月宫,才可见识到深宫里的别样景致,既像深陷云里雾里,又像寻常百姓看见的云烟缭绕,亭台仙阁。
银月宫正殿,嘉怡殿。
经由太监的传唤,皇后已带着银月宫宫人于殿门接驾,远远望去,却有属于中宫之姿态与气势。霓华低垂的眼眸漫不经心的扫过,早已感触百般,如是不久前,她还满心妒意,而今,看得多少淡远了些。
凰弈天早与霓华分隔数步之远,做疼惜状,扶起皇后的双臂,略显霸道的束缚于身旁。他正经道:“文嘉,四皇子可在正殿?”
“四皇子刚从课堂回来,由奶娘照顾着。”
文嘉自然注意到身后相貌普通的女子,见过几次,却常年打交道。然如今,霓华已不是后宫嫔妃,文嘉自然不多过问她与凰弈天的事。她的皇儿虽由自己照顾,却也不会隔绝母子亲情。
凰弈天道:“叫奶娘将四皇子请到嘉怡殿这里来。”
文嘉当即心下一沉,却也松一口气,挥手示意贴身宫女即刻照办。
凰弈天端坐于上位,文嘉从宫人手上接过茶水,倚在凰弈天身侧奉上。见他放心饮用,才敛过衣袖静坐一旁。
“这是雅州蒙顶茶罢,朕记得,这是上次送进宫的贡茶,一部分送到银月宫,没曾想皇后还留着。”凰弈天道,眉开眼笑。
文嘉顺着凰弈天的兴致道:“是,臣妾是留着慢慢喝,等这批新茶还有好几个月,皇上喜欢,便多来这里喝茶。”
“朕自然会多来。”凰弈天继续饮茶,接着道:“皇儿还没来?”
一炷香后,活蹦乱跳的四皇子在宫女的牵引下奔进嘉怡殿,向着最中央的皇后奔去,娇嗔道:“母后,母后——”
文嘉的脸色有一瞬的僵持,只因四皇子的生母在场,哪有自己儿子喊别人娘亲的时候,还能无动于衷。霓华在瞥见四皇子出现那一刹那,冷静即刻转为惶恐不安,震惊的看着自己长久不见的皇儿喊别的女人母后,无疑是最心痛的女人。
凰弈天神色莫测,一手撩开明黄龙袍,一手接过童音稚嫩的小儿,宠溺的抱在腿上,耐心哄道:“煜儿,有没有想父皇?”
东水国臣民皆知,四皇子凰允煜乃已故嫔妃云嫔所生,后交由中宫皇后抚养。
“想,煜儿想父皇,父皇也不来看煜儿——”凰允煜回话时尾音拖得长,软软的孩子声里充满无懈可击的温暖亲情。
凰弈天抱着凰允煜嬉笑,目光却时不时射向静立不动的霓华,心里气闷,霓华竟不愿上前相认。随后,凰弈天挥手屏退宫人,李齐成便招呼着殿内之人出去,最后,殿内只剩下凰弈天与文嘉、霓华及四皇子。
霓华缓缓动身上前,对于他愈发暴怒的棕色眸光,只得谨慎忍受。下一刻,霓华已行至四皇子身后,手指颤巍巍的抚上四皇子柔软的黑发。凰弈天的逗弄再也不能吸引凰允煜的注意,他好奇的回头张望,疑惑的皱紧小脸,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
“煜儿——”霓华轻唤他的名字,不若平日那样冷厉干练,真正像个慈爱的母亲,正面对心爱的稚儿。
凰允煜原本呆愣,只一刹那,似乎发现什么乐趣,顿时双目闪烁,跳跃生动。他怔怔的盯着霓华,那个是自己生母的人,却在相互新奇的凝望许久后放声大哭,任霓华手忙脚乱抱在胸口安抚。
“煜儿,你怎么哭了?”
“我好像认得你,但你好丑,我不要看见你。”凰允煜哭哭啼啼的道。
霓华本以为是皇儿过于思念自己,这时才知他是被自己这副丑样子吓到,几乎是狼狈的逃避般,霓华一把扯掉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掷于地上,毫不在乎脸颊火烧火燎的刺痛。
“阿娘在这里,煜儿乖,煜儿别哭——”霓华慌忙讨好,捧着凰允煜的小脸凝视自己,才令他由失声痛哭的状态好转。霓华深感自责,同时哀怨的瞪视凰弈天,只一瞬间的工夫,她才投入与亲儿的相认中。
一个时辰后,霓华也与四皇子熟络,霓华似不谙世事的孩子,带着自己的皇儿说故事、玩把戏,不像是做母亲的,更像是当阿姐的人。
当上演母子分别时,霓华快刀斩乱麻,摆脱四皇子啼哭缠抱,抹掉泪水奔出银月宫,独自在宫门外偷看四皇子,愈发的泪如雨下。她在心里祈祷,并非真的忍心,事到如今,她只是要皇儿记得,他是中宫皇后身边长大的皇子,而忘记亲生母妃在何处,那样才有可能有朝一日龙跃宝座。
淡淡的龙涎香味闯进霓华胸口,她一回眸,仰头凝视那个身姿颀长、霸气齐天的男人,他行至自己身畔。霓华迅速拭去眼角泪珠,满目坚定的看向凰弈天,欲言又止。
凰弈天转身离开,先打开对白:“近来得到消息,京外的云天堂与鬼门有关,你前去找找虎符的下落。”
不待霓华回复,凰弈天毅然走远,不容忽视的命令像一道久治不愈的伤疤,深深地烙在心坎,忘不掉,也承受不了。
御书房。
凰弈天先后召见慕容轩、潘城玉与胡越,命慕容轩加紧训练月前扩招的士兵,以防边境有变,朝廷能够从容应付。潘城玉则开始注意宫外何人与宫内之人交头接耳,事到如今,凰弈天不得不防,最可怕的莫不是有人里应外合。而胡越,则被凰弈天派去追查素素的下落,思来想去,凰弈天决定放弃先前的念头,找回素素。
夜色当空,月华妖娆,高墙红瓦间,轻风摇曳,光影斑驳。
一抹黑影至宫门而出,步履矫健从容,不下片刻已然隐身于灰黑枷锁密集、阴暗潮湿的禁地。
白亮的月光透过木门的缝隙射进牢房,洒在铺满湿的或干的稻草上,停在地上那个苍老的面孔,他头上的白发使得夜色更加魅惑而惆怅。
如果爱可以从来,他会毫不犹豫的紧紧攥在手心。如果问什么时候才醒悟,他想,是从一开始。
细碎的脚步声闯入凰弈觉耳畔,心底清楚身后高人来访,只是她略微沉重的步子引起他的注意。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虽不清楚,却也明白形势如何,因而他不敢轻易引起凰弈天的怀疑。
“你是?”凰弈觉道,并未转头相见,只一手摁在稻草面上,等着她的回答。
“你何不转身相见?”她道,凤眸上扬,霸气初泄。
凰弈觉瞬间脱离地面,修长身躯轻轻一旋,便立在她身前,一头半百发丝卷起狂妄的风势。凰弈觉与她不约而同的笑,道:“多谢相救。”
她伸手像是在掸去灰尘,不经意道:“何来相谢,我并没有做什么。”
“娘娘既能于此现身,必是手法高超,况且,娘娘向来在乎素素,还能对我落井下石?”凰弈觉自信道,那几层意思算是明明白白的探向她。
屏妃轻轻摇头,从凰弈觉起身移至身前那刻起,她未怀疑过他的本事,心里道,这个人伤的容易,恢复的也容易。“你可真是妙语连珠,我的手法不过是这个。”屏妃取出袖口的九龙纹样金牌,在凰弈觉眼前一晃,继续道:“手法高超说不上,就怕哪天行事败露,免不了在冷宫了断余生。”
“在下可不这样认为。”凰弈觉时才惊觉,屏妃真不若昔日远离世事,却是深藏不露。“娘娘必是将素素安置在了安全地方,这是来探凰弈觉口气,是与不是?”
屏妃凤眸一扬,不再迂回扯远,直截道:“不错,来意正是如此,你可想好了?”
凰弈觉心有顾忌,却嘴巴比心更诚实,道:“想好了,娘娘大可放心,今后,世上再无凰弈觉与叶素素。”不知是来这里的哪一天,他已然开始思考,放下,参透红尘。
盛地事事多纷扰,恩怨纠缠几时休。情缘花露可心愁,万丈红尘永不休。
他的今后,所想的不再是跟素素无关的,他每时每刻挂在心头的却是,把自己最开心的拿与素素分享,她是他的妻,他最后一次起誓,再也不会叫她担心落泪。其实,他越来越希望做一个好丈夫,所关心的不再是那些恩怨仇恨,而是心爱女人的喜怒哀乐。
许久,屏妃未言语,见凰弈觉的确有所期待,才放心的交代几句:“不知为何,我冒险帮了你们,或许是天意,老天爷要我看见你们的圆满结局。而今,各国剑拔弩张,将要兵乱天下,你们心有所属,真的不适合再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去找一个远离俗世的地方,平平淡淡的活着,安享天伦,好还是不好?”
“好。”凰弈觉斩钉截铁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