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的跑,正撞上陈阿娇的玉辇,卫长唬得一跳,忙和曹襄一道跪下,卫长把箱子牢牢的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后长乐无极。”
陈阿娇盯着她,冷冷的道:“成日疯疯癫癫的跑闹,若是摔着了,你母亲一急,不知要赖在谁头上了。”
卫子夫已连生了三个女儿,她却依然膝下无子,但对着孩子只觉心酸难耐,过了片刻,柔声道:“起来吧,来人,送公主回宫。”
卫长乖巧的福了福身,道:“谢母后。”她拉着曹襄正要走,陈阿娇眼中精芒一闪,道:“慢着,你怀里那是什么东西?”韩嫣说过,这东西只能给舅舅一个人看的,卫长把东西往身后藏,摇头道:“没......没什么东西。”
陈阿娇笑道:“是什么好东西,连母后也不能看看?母后很是好奇呢。”
曹襄也有些心慌,忽听一人朗声道:“皇后长乐无极,妹妹冲撞了皇后玉辇,还望皇后见谅。”陈阿娇转头看去,却是卫家私生的那小子,还是陛下亲自给取的‘去病’的名字,他已有八九岁年纪,身高比同龄的男孩子要略高些,眉目间有些超乎常人的成熟。
去病对曹襄和卫长笑道:“就知道你们现在才找到,我早说了若是三日之内找到我藏好的东西就算你们赢,现在早已过了三日,怎么样?愿赌服输罢?”
原来是他们几个在闹着玩,陈阿娇淡淡一笑,道:“我还是好奇得很,想看一看你有什么好东西。”去病一把将那箱子拿过手里,打开来一看,只是些男子用的东西,果然没什么异样的,陈阿娇摇头笑道:“我当你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原来如此。”她懒洋洋的吩咐侍从离开此地,待她一走,卫长一把扣上箱子夺了过来,去病笑道:“你也不谢我?”
卫长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差点害死我们了!还要我谢你?你都不知这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就敢打开给她看,真是要谢谢你的胆子比天还大!”
去病笑而不语,卫长一溜烟的跑了,曹襄也瞪着他半晌,冷不丁的道:“我娘说了,她长大了是要嫁给我的,我长大的是要娶她的。”去病一愣,只听他笑道:“还有,你到底是姓卫,还是姓陈?”
小孩子也能敏感的感觉到敌意,他们残忍起来总是比大人的残酷来得更直接,去病却不恼,看着他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开。他们卫家的人似乎都是这样,仿佛天生是没脾气的人。
卫青在韩嫣的小苑外立了片刻,酥软的熏风浮荡着,那探出墙外的花朵慢慢的飘坠枝头,花香烂漫得仿佛又是一世,郭解闻声走出屋外,卫青静静的道:“还是老样子?”
郭解点了点头,道:“她几乎不怎么吃东西,而且......”他面上划过一丝黯然,“她也不让任何人近身,尤其是我,她根本不让我碰她,只能让卿宁陪着她,强行灌下点吃的,长此以往怎么得了,现在她家里又是这样的局面,我怕她......我怕她想不开。”
卫青看向高高的天空,那天色真是晴朗,晴朗得不像样,他轻声道:“他临走前,没有跟你说过这样的情况该怎么办么?”
郭解摇头,卫青道:“那她自己是什么意思?是想留还是想走?若是想走就要尽快,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郭解拉住他,道:“她现在的模样,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孩子更受不了,这——”卫青见他面有难色,沉吟片刻,点头道:“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罢,我照顾他,等她好些了再说。”
郭解小心翼翼的避着她把孩子抱了出来,卫青接过孩子,阿焉本来与他已很是亲密了,刘陵让他害怕,于是并不留恋这里,乖巧的搂住他的脖子,嘟着嘴巴道:“咱们去哪儿?”卫青笑道:“带你去吃好吃的,和姨母在一块好不好?”阿焉在他脸上香了一下,笑道:“好!”
卫青有些难过,偏过头避开孩子的眼睛,对郭解低声道:“好好照顾她,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韩嫣到底是什么交情,但是谢谢你,这里都拜托你了。”郭解淡笑道:“与她比起来,这不算什么。”卫青点点头,抱着阿焉往家里走,郭解沉下一口气,大步走回屋内,韩说独自待在侧边的屋子里,刘陵和卿宁都待在韩嫣往日的卧室,苑子里沉闷如死,没一丝声响,仿佛生怕惊动了谁。
郭解在苑子里静静立了片刻,苑子里的雪与冰早就化得干净,地上那干燥是属于春天的,那树木吐出嫩绿的新芽,万物更化,蜕变,仿佛在说着,这是崭新的一年,充满希望的一年,他默立着,压下心里莫名的哀戚,忽然对着卧房大声道:“他已经死了!”
卿宁正抱着刘陵,只觉怀里的人惊得浑身一颤,她忍不住抱紧了她,仿佛能感觉到那皮肉下汩汩流动的血液,滚沸的血液流动着,似乎逐渐沸腾,她被吓着了,卿宁想,不自觉的想安抚她,还记得那一晚自己曾被她的美丽所惊艳倾倒,但现在的她很憔悴,那两只往日媚色倾城的眼深深的陷入眼窝,颧骨高高耸起,触手所及都是嶙峋瘦骨,她瘦得可怜,手腕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断掉,她闭着眼缩在毛毯里,只听屋外郭解宛如炸雷一般的声响:“你听到了么?他死了!已经死透了!你以为你缩在壳子里就能逃过去?你逃不过去!生活不容许你逃出去!它只会把你逼到墙角,逼到你以为自己会死去了,其实翻过这面墙,外面的天空高,远,辽,阔!他一生把自己困死在这里,你也要和他一样把自己勒死在这里么?”
刘陵剧烈的颤抖,指尖狠狠的掐入了她自己的掌心,那掌心里已全是月牙状的伤痕,稍稍用力鲜血便淌了下来,卿宁被那吼声激得浑身乱颤,眼泪横流,她捂住耳朵歇斯底里的道:“你别再逼她,别再逼她了!你会逼死她的!”
郭解冲到门边,满脸通红,眸子里隐有泪光,他哽咽了片刻,道:“既然你左右是要死,能不能不要让别人也这样难过?”
刘陵微微睁开眼,她头发散乱的缩在毛毯里,仿佛已了无生气,郭解走到她身边跪下,沉声道:“算我求你,求求你,跟我走吧?陛下已派人去淮南国搜查你父王谋反的罪证了,一旦有了结果,只怕你们家族所有的人都难逃一死,我以前欠韩嫣一个人情,我生平有恩必报,不能放任你不闻不问。”
他试探的伸手去抱她,他一触碰她的身体,刘陵忽然像是疯了一般的挣扎起来,郭解捉住她的肩膀却被她胡乱的抓在脸上,她手里的血沾染在他的肌肤上,灼烧一般的痛,刘陵挣扎着死死扣住床榻,恐惧而防备的看着他,郭解见状,慢慢的伏在地上,几乎崩溃似的哭了起来。
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面容清癯,两颊也瘦得凹陷了下去,但那恬淡清和的感觉却是熟稔的,仿佛一阵似曾相识的微雨,他立在那里,微微遮住了天光,温柔而心疼的注视着刘陵。刘陵看见了他,昏聩的神智似乎清明了一分,又似乎是本能的反应,她认出了他,向他张开了双臂,他大步走过去,俯身紧紧的抱住她,柔声道:“嘘——嘘——没事了,没事了,别哭。”
郭解并不讶异,只是心底酸楚难耐,这个男人是雷被,如果世上有一个这样的男子会这样的待她,那必定是他无疑,水远山长,他竟然是从未放弃过她的,郭解不知道那是否是爱情,倘若那不是爱情,人世的温暖有时令人难以想象,倘若那是爱情——郭解慢慢摇头,那也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爱情,于是他起身拉着卿宁走到了屋外,若是现在连雷被也办不成的事,他也该放弃了。
雷被抱着她坐着,月色静好,风声宛如轻声呢喃的耳语,他抵着她苍白的额头,轻声道:“我都知道了,所有的事我都打听到了,我求你好起来,咱们相识至今我从未向你要求过什么,我一直让着你,宠着你,我只希望你能给我的回报是——你让自己好起来,因为你欠我的,你知道么?你欠我好多好多......”
他一直在说话,仿佛比他一生说的话还要多,还要不慌不忙,还要有条理,那声音低缓而纯粹的徘徊在她的耳边,刘陵睁开眼,嘴唇微微颤动,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线,呼吸细弱得似乎随时都会终止,但他狂喜的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你要说什么?”
她说不出话,眼泪不断的坠落,她几乎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完了,眼睛痛得像针扎一般,她勉强抬起手,在他衣襟上一笔一划的写,活下去,要活,活下去。
雷被蓦地拥紧她,喃喃的道:“好,好,要活,要活下去,你一定饿坏了,先吃东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