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少缓和的时间,天刚亮便从廷尉署传来消息,淮南王刘安长子刘不害状告淮南国谋反事宜,条条罪状明晰,此事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长安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刘彻当机立断,立即派人前往淮南国查处,倘若一经核实,只怕在众位诸侯王里又是另一场政治风暴。
阿焉看着独自坐在廊下的刘陵,瘪着小嘴道:“我肚子饿了。”
刘陵不通外界消息,却有些心神不宁,从昨晚到现在韩嫣都没有回家,难道他是去喝酒了?她正想着,郭解却开门进来,挑了挑眉,笑道:“终于找着你了!”
刘陵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郭解惫懒一笑,道:“韩大人命我来接你的,他正在城外等你,要你带着孩子随他一同离开长安,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刘陵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摇头道:“奇怪,你是几时认得他的?我怎么不知?”
“难道你就不好奇,上次你托我找的金俗,后来的事究竟是如何解决的?”郭解背靠着大树,懒洋洋的道,“人我的确是找着了,不过兹事体大,这件事我再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就告诉了他,不然落在你弟弟手里可是不好收场,饶是如此,也颇费了他一番功夫。”
这么说他竟早就认得韩嫣了,那他为何还要陪着自己做了许多要命的勾当?难道......难道是——她忽然瞪大了眼,郭解点头笑道:“不错,是他让我陪着你的,多余的事他不让我过问,只要帮你做你想做的事即可,你的所作所为他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和他重归于好,所以在我变卦之前,赶紧收拾好了跟我去找他,我可是逾期不候。”
刘陵哼了一声,冷笑道:“原来如此,那他为何不亲自来接我?”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眉头微微一皱,道,“我不信你的话,他是怎样的人我远比你清楚,他可没这么快想通要去过什么隐姓埋名的日子,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解又气又恨的瞪了她一眼,负气的道:“好罢好罢!告诉你实话便是了!”刘陵得意的笑了笑,听他道,“陛下日前在上林苑遇刺之事,你可知道?”她摇摇头,忽然想起那日韩嫣手上的伤,不由心里一惊,“......那行刺之事已被陛下暗里查实了,你的大哥刘不害要状告淮南国谋反之事,韩大人不想此事牵累于你,只得放弃富贵荣华随你归隐,你若是不快些,可真要误事了!”
刘陵皱眉思索片刻,自刘迁那般待她之后,她与家庭的恩情基本已断,加之那日韩嫣的确是带着伤回来的,只怕这事八九不离十,的确是真的,她面露喜色,立即带着阿焉回房收拾东西,不过是她和韩嫣的几件衣物,韩嫣在这里的生活简朴至极,只在箱子里留了几件衣服,她尽数打包装好了,便随着郭解往外走去,刚走到门边,那门便砰的一声被撞开来,一名女子跌跌撞撞的跑进了苑子里,伏在台阶上大哭,刘陵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郭解心道不好,只道:“不认识,你素日认识她么?咱们还是快走罢!”
刘陵只觉得她面熟得紧,但却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她,她被郭解推着半踏出大门,只见门外还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容颜俊美,正是韩说,他一双眸子已哭得通红,见了她,更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刘陵爱屋及乌,一向是很疼这个弟弟的,忙抱住他柔声道:“你哭什么?这是怎么了?”她回眸看了看那女子,笑道:“是不是和她闹别扭了?”她嘴里胡乱的猜着,心里却乱了起来,极度的不安,郭解在她背后向韩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韩说会意,只静静的不言语,郭解笑道:“小两口吵架,过不多时就会好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罢?”
韩说点点头,刘陵似是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对,不对,他一向是很宠爱阿说的,不会说走就走,而且......”她回头走到屋内,蹲下身细细的端详那女子,郭解见状心已凉透,过了片刻,果然听她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郭解狠狠的剜了韩说一眼,陪着笑走进去,道:“人家小情人闹别扭,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刘陵蓦地站起身,眯起眼觑着他,摇头道:“她不是一般人,她是有名分的,是韩嫣的夫人。”她眼神转厉,冷冷的道,“你还要瞒我么?!”
她看着卿宁,只觉膝盖莫名其妙的发软,郭解不答话,她在阶上跪下,扶起卿宁强笑道:“好阿姊,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卿宁满面泪痕,扑到她怀里颤声道:“大人!大人他......”
“他......他怎么了?”
刘陵面色苍白如死,声音仿佛浮游无物,那指甲慢慢的用力,似乎要掐进卿宁肩部的皮肉里,卿宁只觉剧痛,挣脱了她,哭得肝肠寸断,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问她是问不出来了,刘陵茫然的起身,在苑里搜寻了一遍,不过走了一步,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膝盖和腰背都是酸软无力,她强撑着爬起来往门外走,仿佛失了魂魄的躯壳,她走到韩说面前,轻声道:“你告诉我。”韩说摇摇头,被她的神色吓住,不由退了一步,刘陵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他的腰带,厉声道:“我爱他!你是他弟弟,你得告诉我!”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面色仿佛三月燃烧的桃花,嫣红得病态,韩说气促,避开她的眸子,痛苦的道:“他死了。”
一道白光在脑海里炸开来,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膨胀,胀在她的体内,不断的爆裂崩碎,化为风中飘散的齑粉,那胀痛源源不断的袭来,在眼睛里,在喉咙里,在胃里,在柔软的腹部,在每一寸欲要燃烧的肌肤上,她忽然转头看向郭解,瞪大了眼,她眼下有乌青,那乌青的色泽令人不安,因为她一夜未睡,此时看起来摇摇欲坠,郭解心里微疼,忙走到她身边抱住她,她却忽然爆发了最大的力气挣脱,尖叫道:“不会的!他不会的!”她双手痉挛,很快蔓延至全身,郭解向韩说怒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韩说立即捏住她的下颌,她的牙齿狠狠的咬在他的手上,郭解紧紧勒住她胡乱挥动的双手,喝道:“把她抬进去!快!”
——————厚重的乌云把天空压得极低,低得压迫着宫阁檐角,卫青静静的立在窗前,有人正用小泥壶为他烹茶,而他没有要喝的意思,隔着一堵墙壁,旁边就是廷尉署审议厅,嘈杂声不断的从窗外飘来。
侍从打开门,张汤快步走进屋子,躬身道:“卫将军。”卫青忙道不必多礼,低声问:“情况如何?”张汤叹了口气,摇头道:“刘不害指证刘安谋反,但只有证词没有证物,只怕不好定案,加上那毕竟是陛下的宗亲,依将军看,这——”卫青微微颔首,他明白张汤的顾虑,现在还揣摩不透刘彻究竟要将此事扩大到何等地步,亦或是只是略施薄惩便作罢?卫青眼角带着三分冷意,道:“陛下不会轻易息事宁人的。”张汤一愕,点头道:“臣明白了。”
此事由刘不害出面,外人看来不过是越闹越大的兄弟之争,刘彻绝不出面干涉,但刘不害态度极其坚决,一口咬定刘安及刘迁等有谋反之罪,刘迁被押解至京畿,刘安却以手杖为凭拒不来京,刘彻并不着急,只是慢慢的与他耗时,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淮南国名声一落千丈,但他究竟是否的确有谋反嫌疑,却都变得模糊起来,境况毫无疑问的陷入了僵持。
转眼便是开春了,草长莺飞,花香鸟语,卫长和曹襄又长大了一岁,卫子夫忙着照顾两个更小的女儿,平日里只好由得她们去玩,卫长瞧着母亲正忙,拉着曹襄飞快的跑了出来,歪着头笑道:“我要去个地方,你可得给我望风,别让我娘知道了。”曹襄不依:“什么地方?我也要去!”卫长不答应,他回头看了卫子夫一眼,道:“你不告诉我,我这就告诉卫夫人去。”卫长一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跺了跺脚道:“不许去!”
曹襄不依不饶的看着她,卫长没法子,只得小声道:“那咱们得先说好了,你可不许捣乱!”曹襄自然答应,两人便一路往宣室殿蹦蹦跳跳的跑去,卫长随意找了个宫女道:“上大夫住在哪里?”那宫女听到韩嫣的官名已吓得一颤,他已以罪臣之名被处决多时了,哪里还敢提他的名字,忙道:“奴婢不知,殿下还是去别处玩罢。”
她匆匆的走了,卫长心下奇怪,皱眉道:“她怎么好似见了鬼一样?”曹襄也古怪的看着她,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曹襄翻了个白眼,道:“他已经死了好久了,你还问他住在哪里?那宫女必然是见了鬼一样了。”卫长一愣,摇头道:“我不信,你又骗我,父皇那么喜欢他,才不会杀他。”
曹襄摇头道:“不是舅舅,是外婆下的令,其实那罪名不算太严重,不知道为什么外婆不喜欢他——”他话未说完,卫长已推开他哭着往前跑去,曹襄忙跟着她跑,一面笑道:“你哭什么?他又与你非亲非故的,你要知道他从前未央宫的住所,为何不问问我呢?”
卫长驻足,眼泪汪汪的回头看着他,道:“你知道?”
曹襄拉着她往偏殿走去,未央宫千百宫室,韩嫣曾任宫中宿卫负责宫闱安全,与刘彻住得极近,那宫室并不很偏僻,但不知为何内里并无人居住,卫长推开门走进去,只见里面陈设奢华,地上还有一张折起一半,缝着丝绸的卷席,卫长一面哭着一面跪下往榻下摸去,曹襄跪下来帮她,道:“你要找什么?”
她抽噎的道:“松动的木头。”
曹襄已有七八岁年纪,很是聪颖灵秀,当即趴下轻轻扣了扣地板,一块一块的摸索进去,果然有一块是松动的,他将榻板微微挪开一些,将木头抠了出来,里面竟有一只小木箱子,曹襄把它拿出来,卫长夺过它就往外跑,曹襄掩好了木头,急急的去追她,一面笑道:“癞皮狗,怎么就跑了?明明是我拿到的,我也要看看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