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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下)

离歌岁月 他乡的霓虹 2024-12-19 19:23
“上大夫。”
他低头看去,只见花丛中露出一张稚嫩的小脸,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貂皮裘衣,忍冬花一般明媚,卫长侧着头俏生生的立着,咯咯笑道:“你也来看奶奶么?奶奶好像生气了。”
韩嫣微笑着把手伸出窗外,笑道:“帮我折一枝花罢,可好?”
卫长低头折了一枝忍冬,踮起脚尖递给他,那清苦的幽香在房间里逸散开来,韩嫣轻轻握着花枝,倚在窗边轻声道:“殿下,咱们做个游戏可好?”
卫长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殿下知道我平日是住在哪一处么?在我房间的塌下有一块松动的木头,底下藏着宝贝,殿下若是找到了它,悄悄的把它交给你舅舅,他就会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
卫长听得有意思,笑道:“我要什么舅舅都会送我么?你可不要骗我,你若是骗我,我就让父皇打你的屁股。”她冲韩嫣笑了笑,转身蹦蹦跳跳的走了。
屋外有人叩门,内侍声音尖细的道:“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韩嫣恋恋不舍的抬头看向天空,日头已有些西沉,橙黄色的阳光如染在仕女眉间的妆饰,别有一种慵懒的情调,但离十八九岁驱车逍遥的年华毕竟是远了,遥远得似乎已记不清楚,只是更加的厌弃自己,这厌弃是比悒郁更消极的黑暗,肉体是可怖的透明的肮脏的,他憎恶,他走向门边,面上恍惚带着走向光明的欣喜。
——————卫青醒来的时候是隆冬的黑夜,酒意逐渐散去,被褥里是暖的,可身边没有人,他有些疑惑的坐起身,却见韩玉点着一盏如豆的小灯,正坐在案前发呆,他轻轻揉一揉额角,记得恍惚是在公主府喝醉了酒,大约是平阳遣人将他送了回来,他披衣起身,道:“我口渴了,有水喝么?”
韩玉没有应他,卫青自己倒了杯水,柔声道:“怎么了?”他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肩膀,却发现她正抖得厉害,卫青忙放下杯子,托起她的脸细看,只见她满面泪痕,仿佛浸泡在恐惧深处,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受委屈了?是谁?”卫青面上闪过怒色,替她擦去眼泪,韩玉拽住他的衣衫扑进他怀里,哭道:“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害怕。”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卫青抱住她,有些着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公子......公子出事了......”她几乎无法完整的说出来,卫青脑子里翁的一声,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喃喃的道:“什么事?”韩玉不断摇头,身子发软,只觉卫青大力涌来,捏得她肩骨发疼,他说:“别怕,别怕,还有我,你还有我。”他虽这样说,自己却也恐惧起来,韩玉埋首在他怀里,细细的道:“还有她,陵翁主......她怎么办?”
卫青握住她的肩膀,皱眉道:“她知道了?”
韩玉摇摇头,只觉软弱得快要倒下,捂住嘴强自忍住哭声,摇头道:“我不敢告诉她,谁也不敢,可她就在家里,这可怎么办?我甚至不敢去想,明日咱们该怎么面对她?”她痛苦不堪的摇头,面上泪珠滚滚落下,卫青呼吸紊乱,定了定神,道:“要镇静,这么大的事,咱们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消息,说不定不是真的,你先别慌。”
他说着,立即开始穿衣,几乎是胡乱的把衣服往身上套,韩玉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卫青双腿直颤,心乱得要从胸腔里蹦出去,他勉强笑道:“没事,我出去问一问,你先别忙着难过,兴许没事。”他抱了抱她,转身匆匆的往外走去,韩玉待要追,只觉一股恶心涌起,忍不住剧烈的呕吐,侍女小心翼翼的在门边道:“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卫青径直赶往平阳公主府,门内的守卫见是他竟问也不问便放了他进去,他一颗心直直的往下坠去,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狂奔起来,平阳正静静的坐在厅里,见着他来,低头道:“你来了。”
“是......是真的?”
他喘着粗气,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平阳却听懂了,眼睛里泪光闪烁,微微颔首:“是的,是真的。”
卫青双足似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一般,平阳微觉不忍,只听他道:“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他神色有些怕人,平阳心里微惊,她熟悉他的性子,比起撒谎和不诚,他更宁愿真实坦荡,哪怕残酷,于是她眸光沉静,淡声道:“不错,卫夫人有消息传来,那是她昏了头,我不能让你也跟着一起晕头转向断送了前程。”
“你说什么?”
他轻声说,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眸光冰冷如雪,冻得她周身发寒,但她何曾惧过谁,朗声道:“是!你酒里是我吩咐的下了药,因为我太了解你,我知道你会是什么反应,我要做的就是制止你,不能让你也跟着陷进去!”
卫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他原以为偌大的宫闱里她是不同的,她是宽仁博爱的,是富于同情的,是冷漠的皇城深处的一缕牵绊,原来她也只是凡人,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两样,他心里有一处慢慢的崩碎了,她的眼神因惧怕而冷漠,似一层坚硬的盔甲。他不想再留在这里,漠然的转身往外走去,平阳只觉得快要失去他,追了几步,带着哭腔的道:“你这个傻子!连陛下都无能为力的事,你又能怎么样?你知道陛下为了他在椒房殿外跪了多久么?可这有用么?我已经失去了他,不想再失去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都不为别人想一想?!”
卫青驻足停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漫长的冬夜,天空漆黑如墨,长安城依然是有宵禁令的,可今天顾不得了,卫青微微佝偻着身子往前走,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抓住了心脏,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差不多走了一条街远,一个男子正等在路边,卫青走到跟前,轻声道:“你在等我?”
这人正是郭解,他面色平静,淡然道:“韩大人的意思,差不多可以动手了,我已找到了刘不害,他答应出头。”
现在不是商量这样的事情的好时候,卫青茫然的立在寒风中,郭解有些着急,皱眉道:“他已安排妥当了,让刘不害出面指证淮南国谋反之事,由我安排护送陵翁主离开长安,但其中关窍以我一人之力毕竟不足,还请将军相助。”
他想了想,加了一句:“此事已箭在弦上,请将军尽快定夺。”
如果不是此刻郭解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些事情,他仍然如在梦中,但现在他明白了,韩嫣再也不会出现了,在这冬夜的长街上,只有他,和眼前这个陌生的传递他最后讯息的男人。他点了点头,勉强打起精神,忽然想起了一事,转身飞快的往家里跑。
险些撞倒内室的侍女,他一把抓住她急道:“陵翁主呢?”那女子慌忙摇头:“她一夜未睡,好像很是坐立不安的,后来就告辞了。”卫青闻言立即走到内室,微微发怒的道:“你怎么让她走了?她现在怎么能走?!”韩玉一直恶心呕吐,也折腾得一夜未睡,正趴在榻边休息,那侍女见状忙跪下道:“大人!此事不怨夫人,翁主一定要走,夫人身子不适,拦也拦不住她——”卫青想了想,知道以刘陵的性子,即便是强行留住她她也势必会起疑,绝不是办法,他忽然惊觉,此刻对谁发火也绝不能对她如此,否则怎么对得起......他心里一痛,轻抚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可有请大夫来瞧瞧?”
韩玉甚少见他发火,心里也很是害怕,摇头道:“我没什么大碍,她......她不会......出什么事罢。”她急得眼泪再眼眶里打转,卫青只得安抚了她,待天亮再作打算。
宣室殿刘彻的寝宫中乌压压的跪满了御医和巫医,没有人敢咳嗽一声,各宫嫔妃都跪在殿外,只有王太后坐在榻边,听那为首的老御医说了些文绉绉的话语,不耐的道:“哀家只想知道,陛下何时能醒过来!”
刘彻冷汗不停,手足冰冷的卧着,仿佛浮在冬日的湖水里一般虚软疲乏,四肢百骸不停的颤抖痉挛,似是陷入了一场持久的噩梦,王娡握住他的手,摇头喃喃的道:“不,哀家不信,他是我的儿子,他不会如此脆弱!”她看了那御医一眼,冷冷的道:“愣着做什么,用药!”
那御医有些惊怕,药已经用过了,再用怕是不好,但太后旨意在此,他也不敢不从,便又端了半碗药来命侍女强灌进去,刘彻牙关紧咬,根本喝不下去,只有眼珠不住颤动,王娡看着他,被恐惧慢慢攫紧心脏。
刘彻睁开眼,那月亮就近在眼前,却变成了一轮幽蓝,硕大而明亮,孤独的悬在他的头顶,宛如上苍的左眼,他与它对视片刻,被那荒芜所摄,忍不住退了一步,只听一人轻声道:“小心了!”他回头看去,身后却是万丈深渊,他正立在万仞绝壁之上,四方沉暗无光,他心里隐约的燃起希望,高声道:“是你么?”
回音伴着隐隐的海浪声,四散漂浮如无根的浮萍,手心握紧了汗水,他睁大眼往四处搜寻,猛的转身,韩嫣正笑看着他,微微低头,道:“你不怕掉下去么?”
刘彻不敢眨眼,直直的盯着他,韩嫣在山石上坐下,望着蓝月之下的海面,托着腮笑道:“从今天起我就不在这里了,你也要留在这里陪我么?”他的脸色俊美而恐怖,仿佛古老传说里有毁灭之力的神魔,诡异而神秘,刘彻有些害怕,韩嫣忽然伸出手将他往下推去,道:“你若真想留在这里陪我,从这里跳下去吧!”他手上大力涌来,刘彻挣扎起来,恐惧的大叫:“不要!不要!”
韩嫣停住了手,一抹轻柔的幽怨挂在唇角,他的脖子慢慢的开始流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鲜血温柔的将他包裹,猩红的血色浸透了他半身,他似是痛极了,捂住脖子费力的呼吸,冷淡的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刘彻心中剧痛,抓住他的衣袖想要留住他,韩嫣冷冷的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往海里走去,那背影隐入寒冷而寂寞的雾里,刘彻碰了碰那海水,只觉冰寒刺骨,他不过略迟疑了一瞬,韩嫣已慢慢的沉入了水里,回眸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凄艳哀绝,令刘彻痛彻心扉,大喊道:“不!不——!”
压抑许久的血气喷涌而出,溅在被褥上点点嫣红,御医却几乎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狂呼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宣室殿内外的人都松了口气,御医立即给他把脉,喜道:“气血归经,疏导得当,太后英明!”王娡一颗悬起的心终于落地,抚了抚刘彻的额角,温言道:“没事了,没事就好。”
刘彻怔怔的坐着,汗水湿透了亵衣,冰冷冷的如那海水,原来是梦,原来只是一场梦,他走了,消失了,毁灭了,什么也没留下,只有一场虚空的梦,绝望的凄凉慢慢化为怒气,他连一场梦也是留不住的,将药碗狠狠往地上一摔,怒道:“都滚出去!”
即使不是冲着王娡,她却僵直了脊背,起身径直往宫外走去。
里面雷霆震怒,殿外嫔妃也正侯旨,却只看见王娡面带怒容匆匆的走了,宣室殿的内侍对陈后轻声道:“只怕陛下现在谁都不会见,各位还是先散了罢?”
卫子夫匆匆走了一程,扬袖道:“我想独自静一静,你们都不要跟着。”
永巷寂静,两边是高高的夹道,她沿着粗糙的墙壁慢慢的走,脑子转得很慢,很慢,待走完了这段路的一半,她才完全的意识到,她是失去他了,一个要好的朋友,一个遥远的安心的寄托,而剩下的路隐在黑暗里,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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