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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上)

离歌岁月 他乡的霓虹 2024-12-19 19:23
偌大的温室殿里沉暗无光。
王娡从入冬以来便断断续续的生着病,夜晚盗汗,视力亦逐渐减退,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好好的想一想,自己果然是老了,她倚在榻上,忽然想着,自己如今的模样是否与窦氏一般苍老的坐在这里打着瞌睡,等着天光明灭,岁月流逝。
刘彻站在殿内,远远望去那只是模糊的一团,王娡待他一如他幼时那般,严厉而温柔的道:“你来了。”
“母亲。”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浮在幽暗的空气里,随着尘埃上下翻飞,很有些苍凉的意味,王娡眯着眼看他,那目光悲悯而无情,她缓缓的摇头,道:“你不该来。”
刘彻上前几步,在昏暗的光线里转了一圈,轻声道:“当日也是在这里,淮南国世子刘迁的所作所为,是他与其据理力争,弹压那嚣张的气焰,母亲应该还记得罢。”
“当日记得,”王娡漠然的侧过头,道,“我还记得,你舅舅是因为他而生了病的。”
即使刘彻从来身处政治漩涡,但想起刘荣和栗姬,也觉那手段太过阴狠残忍,此时忍不住道:“舅舅到底是为了什么生病,难道母亲真的不明白?”
王娡并不恼怒,却冷淡的道:“你若是想替他求情,此刻还是不要激怒我为佳,栗姬的事,我今日便说给你听,有一半是因为她自己骄矜自大,咎由自取,有一半是因为你的母亲有足够的野心和智慧早早的为你铺好了路,包括隆虑嫁给陈蟜,你娶阿娇为妻,这不过都是必要的步骤,栗姬的死我和你舅舅都脱不了干系,但你若是不耻,我也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你的皇位就是建立在这样的不耻之上的。”
她竟如此坦荡直白,竟隐隐有几分杀伐决断的影子,刘彻一愕,听她续道:“......你的母亲为了你做了半辈子的噩梦,你却任由他以此来威胁你舅舅,甚至威胁我,这难道不是不孝?难道他不该受到应有的惩处么?”
刘彻皱眉道:“不!母亲,您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如何不公?”
“不论栗姬之事,舅舅私下勾结刘迁,难道不是过错?若是韩嫣该受罚,舅舅也该一并受罚才是,何况母亲能够找回皇姊金俗也是他的功劳,母亲厚此薄彼,赏罚不均,难道不是不公?”
他对母亲一向恭谨孝顺,甚少如此针锋相对,王娡恍惚的笑了笑,道:“你真是长大了,会伤母亲的心了。”
刘彻听她这样说,只觉心里难受,涩声道:“母亲别这样说,儿臣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就事论事?”王娡冷冷一笑,尖声道,“是谁说你舅舅和淮南国私下勾结?光凭这一条毁谤之罪便够他诛灭九族!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能登上皇位,你舅舅付出了多少心血么,他怎么可能背叛你?至于金俗,谁也不知他在此事上究竟是安了什么心思,有什么值得赏赐的?难不成还要我跪地谢他!”
刘彻看着她冰冷的脸庞,失神了似的,喃喃的道:“母亲,你怎地这般冷酷。”
王娡敛了笑意,扬起脖子傲然道:“冷酷?你以为在这深宫里生存,是能够随意平安无事到老的么?我告诉你,每一步都是血印!每一步!你自己也看到了,太皇太后一生得意,可死后又如何,窦家不是照样的覆灭,倘若当年没有馆陶大长公主鼎力支持,你又坐得稳皇位么?可你照样不喜欢阿娇,不也是一手炮制新贵,你待她又冷不冷酷?”
刘彻被她激得双手发抖,有些混乱,摇头怒道:“我没有杀她,也永远不会杀她!这不一样,窦家是因为犯了汉律以欺君之罪问斩——”他面上忽然僵住,过了片刻,亦是冷冷的道,“说起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母亲还要装作不知么?”
王娡心里一慌,呼吸乱了几拍,却并不忙乱,寒声道:“你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了那小子,治你舅舅的罪了?”
刘彻知道已踩到了关键之处,不慌不忙的道:“母亲,我不想治任何人的罪,也请母亲退让一步,不要再为难儿臣。”
王娡一时之间竟觉被他逼到了墙角,但是一种自豪却油然而生,为了他如今已如此成熟的权谋和算计——即便是针对自己,但与这种心情相伴的却是另一种愈发失控的嫉恨,而此刻仿佛无计可施,她眸光清冷,淡然道:“那江都王那边,该如何交代?”
刘彻似早已想好,立即回道:“这个好办,毕竟五哥与我关系亲密,即便是生气,朕命韩嫣向他好生赔礼道歉,朕再多加安抚也就是了,想来他看在朕的面子上也不至于耿耿于怀。”
她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暗暗咬牙,刘彻见状躬身笑道:“儿臣在此先代他向母亲赔罪了,他若是有得罪母亲的地方,朕他日必定命他向母亲负荆请罪,如此可好?”
王娡挥了挥袖,命他离开,刘彻瞧她容色如此冷待,心里微觉酸涩,转身往宫外走去,迎面碰上长乐宫的詹事哭丧着脸,跪在地上泣道:“太后,太后!刚刚传来消息,武安侯......武安侯殁了。”
刘彻只觉眼前一黑,喉头腥甜泛起,一股寒意笔直的蹿上了脊梁骨,他再度压下气血,立即回身看向母亲,王娡失神片刻,那詹事小心翼翼的退下,刘彻立即跪下,重重叩首:“母亲!母亲!求您了,求您饶过他这一次罢!”
王娡神情麻木的坐在暗里,唇角微微抽搐,冷笑道:“你舅舅已经死了,你听到了么?你不为你的舅舅难过么?”她眼里慢慢渗出泪光:“你还要拿谁来威胁我?你还嫌伤害母亲不够深么?”
刘彻跪到她身前,抱住她的膝盖,几乎祈求的道:“求求您了,母亲,求您了。”
王娡手指冰冷,托起他英俊的脸颊,摇头叹道:“阿彘,你还记得母亲从前跟你说过什么么?身为君王,太过偏爱,即使是爱着一个小玩意,也是行不通的。”
“可他不是一个小玩意,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母亲,您不能这样对他,他自幼陪我长大,他才这样年轻,他——”王娡捂住他的嘴,眼神悲悯:“正因如此,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世人千万,难道你对每一个都是这样宽仁么?太过偏爱便是弱点,你会逐渐变得软弱,母亲是为你好,你以后会明白的。”
刘彻摇头,死死的抓住她的衣摆,几乎是吼了出来:“不!我不要你这样的好!从小就不要!他是父皇亲自给我选的人,母亲不能这样对他!”
王娡冷眼看着他,静静的道:“是这样简单么?我记得他上次在北宫养病之时,你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你对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以为母亲真的不知道么?”
她字字如箭向他心窝射去,一种近乎羞耻的尴尬让他如触电般后撤,宛如毒蛇钻入了心脏,他瞬间沉寂了下来,略带恨意的看着王娡,她轻轻抚上他刚毅的侧脸,轻声道:“母亲实话告诉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他是你心里的一跟刺,你从小性子执拗,从不肯轻易放弃,母亲便是要为你拔掉这根刺。”
她起身往宫外走去,宣来令官,斟酌片刻,道:“弓高侯庶孙韩王孙,出入永巷不禁,秽乱宫闱,恣意嚣张,骄矜放荡,德行有亏,又大胆以天子坐骑戏弄江都王,如此僭越礼制,实在可恶!”刘彻听得浑身发抖,无边的恐惧在眼里蔓延开来,摇头道:“母亲,你不能如此残忍的待他,他是为了救我,才......”
王娡回眸道:“母亲从来不在乎原因,只要结果。”
她继续对那令官道:“......他服侍天子多年,也算有功,鸩酒白绫任他挑选,留他一个全尸,算是恩典......”
她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刘彻耳鸣得厉害,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声至悲的哀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仿佛中间正在被人挖走了一块,淋漓的淌着鲜血,漫无边际的痛意湮没了言语和意识,一片苍白中只能看见母亲依然嘴巴张合,她的脸冷酷得似是一张没有感情的面具,而那面具逐渐碎裂开来,化为齑粉,内里只是一堆空虚的皮囊,正散发着腐臭的气息,那气息慢慢的也萦绕在他的身上,他慌乱的查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的身上也慢慢的散发着这样腐臭的味道,令人心慌的焦灼,他依旧跪着,忽然发现母亲的面具正在自己的眼前,还是那样悲悯而冷漠的神情。
她说:“你若是要跪,出去跪罢。”
刘彻无意识的走出椒房殿,在门口重重跪下。
韩嫣正闭目待在椒房殿的侧殿中,房间里没有人,窗子却是开着的,清冷的忍冬花香飘了进来,沁人心脾,这香气真是孤独,他想,原来死亡竟是这样孤独的感觉。他走到窗边站着,任光芒落在苍白的肌肤上,心里有些惋惜,原来死亡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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