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中有种恳求,平日的威严与冷漠都在那灼热中氤氲散去,他说:“就如同少年时,无所顾忌的那般。”
韩嫣不忍拒绝。
冬日的上林苑并不是狩猎的最佳时机,遥遥望去,冬雪压得万木低头,远山纯白得只余一线灰色的与天相交的痕迹,朔风正呜咽得厉害,韩嫣牵着骏马,一边稍稍拢紧衣襟,忽听刘彻唤了一声,扔过一件皮裘大氅来,韩嫣伸手接住,触手尤有余温,想是他方才穿着的,不由微觉尴尬。
无论是君臣或是朋友,都太过亲密了些。
刘彻翻身上马,试了试马鞍,笑道:“咱们赛一程,如何?”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两侧树木飞快的倒退,雪反射着耀目的强光,韩嫣单手控缰,马蹄溅起雪泥,似乎奔入了流逝的时光中,他害怕在回忆中陷落,不敢稍有停顿,远远的追赶刘彻的背影。
不知跑了多远,刘彻已下了马,坐在已结冰的河边,韩嫣跑到跟前,下马笑道:“陛下骑术大有进益。”
刘彻并不回头:“不是朕有进益,而是你退步了。”
“是。”韩嫣笑了笑,轻抚马鬃,那马是极好的胭脂马,通体雪白的毛色上溅着几点嫣红,他倚马而立,整个人宛如一块玲珑剔透的琉璃,像不属于这人世,刘彻有几分恍惚,走到他身前似要伸手拉住他的衣角,韩嫣微微闪避,笑道:“陛下?”
刘彻顿住,忽然有些明白了似的,轻声道:“你不怕死,对么?”
“哪里有人不怕死,”韩嫣低头摩挲手里的鞭梢,字斟句酌,“可于臣而言,死并没有比活着更痛苦,那只是生命的另一种选择,譬如朝露,譬如秋草,只是看似无常罢了。”
他超然得简直可怕,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泡沫,那才二十多岁年轻的容颜里,藏着一颗洗尽铅华苍老的心,而他的气息是懒洋洋而温暖的,引得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刘彻靠近他的脸庞,道:“你不能这样。”
这涌动的暧昧令人不安,韩嫣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刘彻冷笑一声,正要抓住他的衣襟,心里只一个执拗的念头,若是他再退开,他一定会,一定会——四周空气猛的一窒,胭脂不安的划拉蹄子,打了个响鼻,韩嫣微惊,他曾习箭术多年,实在熟悉箭镞划破长空的声音,不及反应,他已纵身将刘彻带入了马后,只听叮咚一声脆响,明晃晃的箭头正落在了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箭尾微微颤抖,却正是韩嫣方才站过的地方。
有人行刺!
韩嫣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的大氅上隐隐绣着蟠龙纹,刺客必是认错人了,几乎是常年的受训意识反应,他看了刘彻一眼,刹那间已翻身坐上了刘彻的坐骑,那马头犹覆着繁复花纹的面假,只听鞭声清脆,人已在数丈开外,几只箭镞呼啸着向他的背影追了过去。
刘彻骂了一句,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韩嫣弓着身子贴在马背上,虽然只左手能够发力,但面临这从未有过的险境,爆发出较之方才十倍精湛的骑术,那坐骑亦是灵性通人,左右闪避之时也能蹄下生风,带着韩嫣飞快的驰出一程。待四下具静,刘彻立即折身返回,半路上便遇见张次公带着人马赶来,张次公已察觉不妥,扬声道:“臣来迟,陛下恕罪!”刘彻扬鞭怒道:“都跑哪儿去了!还不快去找人?”
韩嫣估摸着时间已差不多了,立即脱了身上大氅抛在路边,果然过不多时刺客便停止了攻击,以防万一,他不敢停顿,依然在山里马不停蹄的转悠。
时值江都王刘非进京见驾,他正带了数名随从正在上林苑行围,那侍从远远的看见一人一马,忙道:“君侯,瞧那坐骑,怎地似是天子御用之物?”
刘非想了想,道:“谁敢在这上林苑里单人独骑?陛下年少气盛,爱玩些也是有的,只怕大队人马都跟在后头呢。”于是立即率众伏于道旁准备迎驾,哪知过了许久,那人竟往一旁岔路去了,似根本未瞧见自己。
刘非身为刘彻兄长,又早早的裂土封王,地位自然非比一般,按理两人该更亲厚些,可天家无常,谁又知道天子心情?他慢慢起身,皱眉道:“陛下这是何意?”
他细细想了一回,自己言行一向稳妥,连刘彻早年支持董仲舒“天人三策”,他亦是大力支持的,按理说不该如此,他心情恶劣,带着侍从折回,不多时,却正撞见刘彻骑着一匹胭脂马,领着大队侍从在山间穿行,景帝十四子,刘彻第九,刘非却是第五,刘非远远的瞧见刘彻,却是一愣,立即下马上前道:“陛下长乐未央。”
刘彻有些心不在焉,抬袖令他起身,道:“五哥不必多礼,方才可瞧见了朕的侍从乘马开道?”
他不欲铺张行刺之事,刘非打量这样的情景,心下思量,早听闻陛下素日爱在上林苑嬉戏,那必是陛下又与近臣玩闹了,他脾性颇为刚烈,闻言道:“那人只是陛下侍从?我怎地看他骑着的是天子坐骑?”
刘彻听他如此说,想来必是看见韩嫣了,既然他无恙,他也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是玩闹罢了,朕这就回宫了,五哥也一道回去罢?”
刘非心里暗暗恨了起来,面上仍笑道:“臣刚回宫不久,还是先行拜见太后,如此不违孝道。”
刘彻着急回宫,此时本无心搭理他,闻言道:“如此也好,五哥先去罢,待晚些咱们再聚。”他立即掉头赶往未央宫,张次公得了令也不再搜寻,收队回了建章营,待刘彻赶回宫中,果见韩嫣正在宣室殿中等待,他立即迎上去,急道;“没受伤罢?”
刘彻在他身上看了看,只有袖口微染血迹,韩嫣摇头道:“无大碍,只是擦伤。”
刘彻冷哼了一声,后怕的寒气从脊梁骨往上窜,他眉眼冷厉,忽然怒道:“都滚出去!”
侍从具是心颤,忙不迭的退了出去,韩嫣见他无恙,一阵脱力的晕眩袭来,面色苍白的在一旁坐下,刘彻陪他坐下,拉起他的手臂查看,韩嫣缓缓的抽回手臂,摇头道:“没事,臣已经包扎过了。”
刘彻手指微僵,慢慢握成拳,沉默片刻,道:“今日的事朕会查清楚的。”
“其实已经不必查了,”韩嫣淡声道,“这件事倘若真闹大了,只怕不好,陛下在明对方在暗,不如就此悄无声息,唯有让敌人摸不透陛下的心思,往后收拾起来才更方便。”
刘彻想了想,笑道:“有道理。”
他心跳微微加速,试探的道:“你既然受了伤,今晚不如就留在宫里吧?陪我下下棋,可好?”刘彻看着他,手心微汗,刺客的事其实并不是他此刻最关心的,他心思有些混乱,忽然不知道韩嫣究竟该是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他是该如往常一般威严肃穆亦或是更温柔些?他该继续如少年时那般与他嬉笑无忌还是要更尊重他,以免伤害他男性的尊严?所有的混乱拧到一处,唯有一点明晰,那就是——他不想、也不忍伤害他。
韩嫣轻柔而坚决的摇摇头,道:“我要回家。”
“家?”
刘彻炽热的眸光逐渐冷淡,曾经宣室殿也是他的家,可如今他已成过客,韩嫣眼珠幽蓝,如同无月的夜晚静谧的海色,透出一股平静的忧伤,刘彻害怕他这样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岁月的尘埃,能看到未来的孤寂,他心里微觉酸涩,看向远方,淡淡的道:“好,朕不勉强。”
宣室殿的詹事在门外踌躇片刻,身影微晃,刘彻扬声道:“晃悠什么?有什么事进来说!”
那詹事唬得腿软,连滚带爬的进了宣室殿,跪在地上道:“陛下,长乐宫传来消息,江都王刘非向太后哭诉,说方才受了......受了......”
刘彻不耐:“说!”
“说是受了上大夫的委屈,说韩大人以天子坐骑戏弄于他,还说他堂堂诸侯王,竟比不过天子身边一个......一个近侍,不如就此请太后打发回江都去,降爵罢了!”
刘彻完全未料到此事,呆了片刻,韩嫣心里一凉,那詹事续道:“......所以太后打发了人来,传韩大人问话。”
刘彻额上青筋暴起,眼皮微跳,忽然起身怒喝道:“让他滚!滚出长安!滚得越远越好!”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那人心惊肉跳,吓得软倒在地,挣着往后退了数丈,刘彻伸手拔剑,韩嫣见状立即拦住他,摇头道:“这绝不是明智的决定。”
刘彻从未这般心神不宁,他侧头看向韩嫣,韩嫣目光坚定,竟透着十分的理智,他双手微颤,沉下气,对詹事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韩嫣放开手,退到一旁静立,刘彻艰难的看向他,世事嘲弄,竟是为了他的事出了岔子,此事既然已被母亲抓住把柄,料来绝难善了,他摇摇头,咬牙道:“不行,不能这样,你先出宫吧,其他的事朕去应付。”
“出宫?”
韩嫣愕然,那太后的旨意?刘彻皱眉道:“出宫!朕的口谕,你不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