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上）

那女子望着被烈火吞噬的龙庭，眼神凄绝，慢慢的，人竟晕了过去，卫青一把拽住她，却发现她怀里还有一个小人儿，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透着十分的灵秀聪慧，竟是少见的漂亮。
卫青一愕，这孩子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回到上谷，他令人烧好汤水，好生照料这对母子，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侍女便来禀报，说那女子醒是醒了，但是似乎头脑仍有些混沌不清。卫青立即去看，那女子也生得清丽绝伦，但很是恐惧的看着他，缩在床脚，不停的发抖。
卫青之前听她口音，不像是上谷本地人，于是问道：“你可是从长安来的？”
那女子眼神茫然，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知道。”
大约她是受了刺激了，卫青心下微叹，却听那孩子静静的道：“是的，她是从长安来的。”
卫青转头看向他，将他抱在膝头坐着，微笑道：“我问你话，你乖乖的答我，可好？”
那孩子看着他，点头道：“好。”
卫青喜欢他乖巧可爱，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你娘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是我娘，我娘刚才流了好多血，”他低头摆弄手指，似乎有些不安，“她是我姨母，她和母亲都教我汉话，但还没教我她们的名字呢，我只知道我娘叫静，姨母......姨母叫蓝？我不知道了。”
卫青点点头，道：“那你呢？”
“这个我知道，我写给你看，”孩子伸出手指，在掌心里一笔一划的写了一个隶体的‘焉’字，卫青心里一震，细细的看了看这孩子的眉眼，他知道他方才心里的疑惑了——这孩子生得到底像谁。
可这怎么可能？
卫青沉默了片刻，抱起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遍，禁不住又去问那女子，可她此刻神智昏聩，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要他一靠近她便哭闹尖叫，卫青无法，只得令人好生照看着，待把她们带回长安再作计较。
他一出门便碰上了苏建，苏建正为方才之事后悔，卫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这不能怪你，战场本是无情。”
龙城大捷传回汉廷，这史无前例的胜利振聋发聩，引得汉宫内外躁动，激励多少男儿从军报国之志，刘陵包紧了狐裘，坐在廊下看雪，目光却穿过了落雪望向了侧面的屋子，韩嫣一面与韩说说着话，一面也抬头寻找她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
韩说显然就是被激励的世族后代之一，韩家祖上军功卓著，他自然显得格外的悸动，韩嫣笑道：“这么说，四路军队里，只有车骑将军打了胜仗？”
“可不是！”韩说摇摇头，叹道，“李将军全军覆没，公孙敖将军折损七千，公孙贺将军未遇匈奴主力，倒是无功无过，只有卫将军出奇兵袭击了匈奴圣地龙庭！”
韩嫣静默片刻，抬头笑道：“你高兴什么？”
韩说挠了挠头，道：“我想......我想参军，我想跟着卫将军！”
刘陵听不见他们说话，却能看见韩嫣面色一黯，他说了几句话，韩说便兴高采烈的出了门，韩嫣走到她身边坐下，也看着满苑的落雪，那大树的枝干已被压弯了腰，一动不动的静静立着，刘陵侧头看着他，握住他的手，韩嫣笑容温柔：“现在这样，也是很好的。”
刘陵靠在他肩上，抱住他的胳膊，闭上眼睛没有说话，韩嫣低声道：“是不是累了？”
廊下的风铃轻轻响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她摇摇头，轻声道：“我唱支曲子给你听，好不好？”韩嫣笑了一声，她已开腔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柔如柳絮轻飘，音律甚是凄恻柔美，韩嫣细细的听罢，握着她的手摇头笑道：“‘思君子兮徒离忧’，这句不合意，你可等到我了。”
刘陵嗔他一眼，戳了戳他的心口，笑道：“美得你！”她捡了一捧雪握在手里玩，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韩嫣长指替她拨开，刘陵眨了眨眼，道，“我既唱了曲子，你呢？”
韩嫣想了一回，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刘陵眼睛一亮，立即扔了雪块，撑着下巴看着他，韩嫣声音悠远：“传说水神共工怒撞不周山，女娲娘娘补天之后，地上山洪喷发，人世一片泽国，濒临灭绝，日月双神看见人间惨状都于心不忍，日神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向月神求婚，希望以此为人类绵延子嗣，月神冰雪之姿，她虽也着急，但生性害羞，一时不肯答应日神的请求，于是日升月降，日神东升西落，总是追着月神跑。”
他静静的看着她，刘陵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别卖关子呀。”
韩嫣笑道：“亲我一下。”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像只猫头鹰，刘陵摇头道：“你如今是越发的不正经了。”韩嫣起身就走，刘陵忙拽住他亲了他一口，道：“快说快说！”韩嫣笑了笑，续道：“月神去哪里，日神就跟到哪里，后来月神没了法子，只好说，若是天也答应，她便答应，于是日神便想了个法子，他们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诚心向天占卜，倘若上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将漫天的乌云吹散，果然，过了一会儿乌云就被风吹得散开了，可是月神还是不同意，她对日神说，‘咱们两个站在对面的悬崖上，倘若咱们的头发能连在一起，咱们就成婚’......”
刘陵听入了神，‘哎呀’一声，叫道：“那怎么可能呢？”
她见韩嫣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不由红了脸，又亲了他一下，韩嫣大笑起来，道：“怎么不可能？日神就送了月神一把梳子，两个人遥遥的站在山崖对面，每日梳一次头，奇怪的是，他们每梳一次，头发便会长长一分，越长越长、越长越长，最后有一天，他们的头发真的结在了一起。”
刘陵低下头，喃喃的道：“这可真是结发同心么。”她嗳了一声，道，“那他们在一起了么？”
韩嫣笑道：“月神没法子，只好答应嫁给了他，于是怀胎十月，终于分娩，你猜猜生出了个什么？”
刘陵想了想，皱眉道：“我猜不出来。”
韩嫣揽过她的腰身，笑道：“月神分娩时剧痛，费了好大的气力，生出来一看，竟然生了个冬瓜，她忍不住大哭，以为自己生了个妖怪，日神不信，他拿了刀一把剖开，里面的冬瓜子们都蹦蹦跳跳的走了出来，变成了一个个的小人。”
刘陵听罢，跺了跺脚，在他胳膊上一拧，笑道：“你才是冬瓜子变的！”
韩嫣禁不住哈哈大笑，两人正闹着，有人轻轻叩门，道：“上大夫可在？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入宫觐见。”
不知为何，刘陵打了个寒颤，不自觉的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韩嫣笑道：“陛下的旨意，没事的。”她却不放手，韩嫣抱住她，低声道：“你会做饭么？我一会回来，可不要让我饿肚子，晚上咱们喝酒，可好？”
刘陵缓缓的放开，低头道：“好，那我去买酒。”
韩嫣已许久未踏入未央宫宣室殿，依然是那样恢弘典丽的气势，在隆冬的时节显得格外压抑，他却是步子轻快，刘彻正静静的立在沙漏前，远远的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竟有些孤寂似的，他没有回头，但声音清冷：“朕做到了。”
他指的该是卫青之事，韩嫣微微笑了，躬身道：“恭喜陛下，臣也为此高兴。”
刘彻静默许久，忽然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他站在他身前，眸光冷漠：“听说你病了，你在何处养病？”
韩嫣心里微叹，眼睑低垂，摇头道：“今时今日，陛下还要过问么？”
刘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道：“你是怕母后找不着治你的借口？”
他呼吸粗重，逼得近了，隐隐的流转着一丝暧昧，韩嫣脊背发寒，任他拽着，无谓的笑道：“那又如何，这不过是早晚的事，陛下应该明白。”
“不，不！”刘彻放开他，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朕不会让她......让她杀了你。”
韩嫣慢慢的在他身前跪下，沉声道：“臣这一世，何德何能受陛下赏识至此，陛下已走过了最艰难的路途，前路已逐渐明朗，来日方长，何苦为了这样的小事和太后为难。”
刘彻摇头：“小事？不，这不是小事，”他的眸光烫得韩嫣立即转开了头，他退了几步，坐在台阶上，低声道，“朕很孤独，你知不知道？”
可时间终会掩埋一切。
韩嫣目光清越，似是通透至极的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还有孤独的空闲，我听闻——陛下已封了卫将军做关内侯，此次战役一旦结束，只怕匈奴势必不会罢休，需要陛下劳心之处恐怕是太多了。”
刘彻道：“你总是能言善辩，能句句切中要害的，也罢！朕不要求别的，咱们有多长时日没有去上林苑打猎了？今天还像从前一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