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不敢拖延,取了熊皮头套出了门,问那侍从:“着急么?”
那侍从道:“说是挺着急的。”
难道是陛下派了人来?卫青忙出了门,冷月如霜,弯弯的勾起夜幕半边,一架青帏的安车正停在不远处,他看见那安车,不禁停下步子,呆呆的站了片刻,才慢慢的走过去,侍女打开车门,躬身道:“大人请。”
他有些迟疑,车里的人很有耐心,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直等到他已平静许久的心又乱了起来,轻呼了口气,才上了车驾,里面有些暗,有位女子穿着斗篷,帽檐低低的遮着双眼,正靠在角落里,她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卫青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兽皮,不由有几分尴尬,并不答她的话,却道:“这样晚了,殿下所为何事?”
平阳将帽檐取下,娥眉臻首,温婉端秀,卫青避开她的眼神,似有几分忐忑的向窗外看去,平阳见状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笑道:“今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恭喜大人。”
他微微颔首:“多谢。”两人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公主还有旁的事么?”
平阳看了他一眼,笑道:“果然有了孩子,人也不一样了,比从前成熟稳重得多了。”
她虽然笑着,眼里却有几分凄然,卫青只觉心里一痛,几乎不能承受,有几百句、几千句话要对她说,可这个时候,他想起韩玉,竟不能动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平阳忽然伸手过来扯住了他身上的皮毛,他立即抓住她的手,道:“做什么?”
平阳不说话,把他身上的兽皮轻轻脱了下来,又去扯他的腰带,卫青不敢动,只觉浑身汗毛倒立,却见她从袖口里又拿出了一根腰带,半蹲下身子替他系上,那腰带绣着金丝暗纹,中间被两颗明珠暗扣,做工极精致,他这才松下一口气,原来她是要送他这个,可心立即又提了起来,好端端的,她送他这个做什么?
平阳将腰带抚平,慢慢的倚着他的膝盖,无声的落泪,卫青最怕看见女人流泪,着慌的胡乱拍她的背,道:“别哭啊,我去打仗,不是上刑场,还会回来的。”他心里一慌,手下力道就略大了些,平阳疼得一颤,卫青忙收了手,再不敢碰她。
她哭了一阵,起身坐回原处,冷淡的道:“好了,你去吧。”
她一离开,冷风透窗而入,很快消散了她残留的温度,那侧脸犹有泪痕,却冰冷得如同雕塑,这一刻他几乎将一切都忘了,直直的看着她,心里一点一点的热了起来,原来在她的心里是有他的,这么多年了,竟然是有他的!卫青心跳加剧,忽然狼一般的扑了过去,平阳下意识的躲避,被他拽住了衣袖,男子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那是真正阳刚的、健康的男人,手腕被他握痛了,可是这痛却带着一分恣意的痛快,她软弱了,心火燎原一般的软弱,像是溺水了却不想挣扎的人,可理智将她从崩溃的坠落中拉回了悬崖边,她屈起膝盖撞向他肌肉硬实的腹部,生生刹住了他近乎无礼而执拗的举动。
卫青低吼:“我要你!”
他有些恨她,明明她心里是有他的,这些年来,却忍心将他独自留在这样的心情中忍受思念的折磨,可惜他恨不起来,怎么能恨她呢,她是他少年时对美丽憧憬渴望的所有源泉,是藏在枕下的糖果,无怨无悔,他不愿放手,将头埋进她的怀里,有些无力的道:“我要你。”
平阳浑身乏力,脊背酸软的靠在车厢里,勉强笑道:“孩子可爱么?可有了名字?”
韩玉的温柔体贴,韩嫣的嘱托,都如雪片一般的掠过,卫青抬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只觉片刻之间心力交瘁,她捧起他的脸,轻呵了口气,叹道:“阿青啊,人不止是为自己活在世上。”
这叹息落在悠长的岁月里,不免令人恐惧,可她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他也不是,卫青握了握她的手,退开一旁,涩然道:“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不要为我担心。”他起身打开门跳下车,平阳望着他笑了笑,对侍者道:“走吧。”
卫青伫立风中良久,步子灌了铅般沉重,待回到家里,静静的坐在厅中发呆,韩玉许久不见他回屋,出来寻他,见他神色异常,心下奇怪,问道:“是什么人?怎么去了这么久?”卫青一惊,摇头道:“没什么。”
韩玉不经意瞥见他腰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偷偷的细看了几眼,笑道:“怎地出去了一圈,方才的行头也没了?”
卫青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竟忘了将那兽皮带回来,想是落在平阳的车里了,他张了张嘴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觉难受得快要窒息,韩玉面色黯然,轻轻的起身回房去了,卫青怔然半晌,忽然狠狠一拳狠狠砸在地上,只想痛骂自己一顿,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悄悄的回房,韩玉侧身向内卧在榻上,似是已睡着了,他轻轻的也躺下,却思绪万千,根本睡不着,韩玉翻过身来,一截玉臂抚上他的胸口,轻声道:“大人若是喜欢了谁,可以娶她过门,我不会阻拦。”
“不是,我——”卫青也侧头看向她,黑暗里,她正枕着一头乌发,眼睛睁得大大的,隐约泪光闪烁,他心里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不会,你别胡思乱想。”
韩玉听他这样说,心里一喜,便微微起身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亲,卫青心乱如麻,抓住她的手臂道:“时辰不早了,睡吧,明日我还有事要办。”他侧过身背对着她睡了,韩玉身子一僵,也慢慢躺下,过了许久,终于漏出了一丝压抑的啜泣,这声音如尖刀生生剜进了他的心里,他忽然翻身抱住她,低声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只是个小女人,虽然有见识,依然是被韩嫣保护得极好的,卫青心口微疼,落下了吻,倘若身体的亲密能够拉近心的距离,他宁愿用千百次的亲密忘却心的感觉,让它麻木沉沦,深堕谷底,可惜他做不到,他想更温柔些,却越发的暴烈粗鲁,韩玉默默的承受了,心里怅然,他的确是在给予,可得到的却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第二日他起得很早,临走的时候他在榻边坐了片刻,她醒了,但依然保持着睡姿,没有睁开眼,卫青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的出了房门,韩玉坐起身靠在榻边,又落下泪来,他心里有不愿对她说的话,又或者他天性是如此,只是习惯了独自承担,无论是哪一种,都如一道划在她身前的鸿沟,他的世界是宽广而沉默的,但她站在门外,不知道该怎样跨过这道鸿沟走进去。
今日是汉军出兵之前的祭典,文武百官列位,三牲酒礼拜祭天地诸神,刘彻已决意此次兵分四路,李广任骁骑将军从雁门,公孙贺任轻车将军从云中,公孙敖任骑将军从代郡,卫青任车骑将军从上谷,各领骑兵一万,他打破常规不设主将,诸将不受节制,各自作战,胜负只凭本领。这次决策终于没有受到任何阻滞,田蚡已卧病在床,再也无法形成干预朝局之力。
平时冗长的仪式今日竟令人热血沸腾,连公孙敖都极富耐心的从头至尾一丝不苟,卫青环顾群臣,没有看到韩嫣的身影,往阶上看去,只见刘彻独自坐在丹陛之上,竟有几分孤独。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淡出了。
内室温暖,韩玉命人打扫了苑里的积雪,正坐在摇篮边哄着孩子,侍女捧着兽头跑来笑道:“这东西要放在哪里?”她伸手拿过来,摇头道:“你先去吧。”
她抚着那硬实的皮毛出了会神,孩子又哭了,她把孩子抱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不过片刻功夫,又有人进门来回话,说大人今日恐怕会晚些回来,但门外似是有人晃悠,衣衫褴褛的,又不似是正经拜访的人,问是否将其驱离。
韩玉素来心地善良,这样冷的天气,若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何苦去雪上加霜,她想了想,道:“不必,若是他没钱,给他些银钱便是,若是无家可归的,就暂且收容了吧。”那人应了一声,笑道:“夫人就是人好,不然大人怎地这样依着夫人呢!”
今日这话听在耳里,竟觉有几分刺耳,韩玉在窗下坐了片刻,那人又来回话,那人什么也不要,也绝口不提自己姓名,却执意要见她一面。韩玉一愕,皱眉道:“既然如此,请他进来便是。”她穿了外衣去大厅见客,不多时,只见一人略有些脚步虚浮的走进门来,韩玉一惊,起身道:“是你!”
刘陵打量了一遍,笑道:“你如今倒是享福呢。”
韩玉忙命众人退下,皱眉道:“怎地成了这副模样?”她牵着刘陵衣袖往汤室走去,一面打发了人去做些吃食,刘陵拉住她笑道:“你别走,咱们说会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