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上）

夜深了，从树洞里抬眼望去，可见一片深蓝的夜空，像是被雪清洗过的明净，星子颗颗悬着，眨着眼，在轻纱一般的暗云里游弋，如七夕时水上盛开的莲灯。
“好美的星星。”
刘陵蜷着身子，仰头看向夜空，喃喃的道：“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母亲也会在藤花架下设一张席，廊下悬着风铃，一有风吹过，就“叮咚、叮咚”的响，透过藤蔓看天空，依稀也是这样的风景。”
雷被靠着她坐着，听她细语呢喃，侧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回来找不到你，知道我有多着急么？”
刘陵枕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是不是总让你着急难过？”
她盈盈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温柔如平静无波的大海，她笑着摇摇他的胳膊，靠得这样近，他连耳后也红了起来，稍稍往后退了退，道：“以后别再乱跑就是了。”
刘陵放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静默着，直到雷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鼻音浓重的道：“我对不住你。”
他眉头微皱，把她从暗影中拉出来，接着幽暗的星光，仍能清晰的看见她满面泪痕，无声无息的泪痕，雷被心里刺痛，如触电般放开了她，怔忪的呆坐着。
“在我身边，真的这么难过么？”
出乎意料的，他竟有些怒意，咬牙切齿的瞪着她，刘陵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不禁害怕，身子往后缩去，雷被一把拽住她，从树洞中跳了出去。
朔风正紧。
刘陵打着哆嗦，被他死死的抱在怀里，他的胸口是温暖的，可是此刻没有平时的安心，他的力道大得惊人，压得她胳膊生疼，还在慢慢的收紧，像要将她压碎了一般，她恐惧的看着他，不自觉的挣扎，自从汤泉边后，他的欲望已被她勾起，此刻更是如燎原的烈火，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他低头寻到她的唇舌，一口咬了下去，像一团烈火闯入齿间，刘陵忍不住闷哼一声，更激烈的挣扎起来，雷被怒气愈发炽烈，摇了摇她的肩，怒道：“你到底要怎样？到底要怎么才满意？”
刘陵回过神来，慢慢的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只是忧伤的看着他，悔恨和愧疚盈满了脸庞，只听她细声道：“我不该拒绝你的。”她说着，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夹杂着泪水，她缓缓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颈，他这样挺拔，她要稍稍踮起脚尖才够得到，她加深了这个吻，有腥味，有咸味，有酸楚，雷被闭上眼，放开了拳头，微凉的触觉落在她的脸上，刘陵睁开眼，只见他那双清和的眼里，正慢慢的堕下泪来。
她擦去他的泪水，轻声道：“别哭，别哭。”雷被一愕，拂开她的手，皱眉道：“我不是孩子。”刘陵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你真是......真是......”“我怎么了？”雷被被她一笑，怒气早飞去了九霄云外，低头站着，面容清冷，倒有些无措，刘陵叹了一声，转过身望向如巨兽低伏的山脊，他看着她的背影，夜幕低垂，四野静谧，只有两人呵出的白气，在暗色里消融逸散。
远远的，似有低沉的歌声传来，那曲调沉郁苍凉，悠远辽阔，风情与中原迥异，细细听去，却不是汉家言语，短短几句千折百回，似是幽幽低诉，歌声在这样的星空雪地里飘荡，显得格外清晰孤寂。
待那歌声终了，刘陵一点一点转过身来，浑身止不住的发抖，似哭似笑的看着他，道：“你听到了么？”
雷被皱眉，“那是什么？”
一点笑意盛开在她唇角，仿佛整个人都被瞬间点亮了一般，雪地反射着光亮，映着她的面颊，竟有一抹粲然的嫣红，雷被看着她，一股凄冷缓缓的滑过心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很显然是与他无关的，心口微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坠入无底的深渊里，永远的死去了。
他忽然上前几步，冷笑着抓住她的手往山里走去，刘陵愕然道：“这样晚了，要做什么？”雷被不答，只顾往前走去，她有些害怕，想挣扎逃脱，雷被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厉，只一眼已令她不敢动弹，刘陵心里酸楚，也罢，总归是欠他的，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好了，她被他拉得踉跄，走了一程，雷被拂开遮蔽的树枝，里面藏着的却是两匹马，雷被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下一刻，他已放开了她，弯腰抱起她放在马背上，他退了几步，看也不看她，硬声道：“你走。”
刘陵睁大眼看着他，声音发颤：“你这是何意？”
雷被身子僵冷，面无表情的道：“这是我偷来的，它们都是离了战场的战马，耐性极好，我原本打算你何时要走，刚好能派上用场，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我不要再跟你在一起了，我受够了，”雷被语调刻薄，冷硬得如同他手里的剑，“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心里想着的却是别人，我也一样，我想过了，即使日后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一旦回想起来，我也会受不了，不如早早的散了，彼此都不必烦恼。”
这大约是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说得又快又急，像被狮子追赶的猎物，刘陵看着他，眼里渗出泪来，雷被避开她的眼神，有些不耐的挥了挥袖，道：“还不肯走？你知道自己有多麻烦么？所有女人都会做的事，你一样都不会，指望你照顾别人，这一世大约是不可能的了，我是男人，我不想再每日忍气吞声。”
刘陵眼睛红肿，低声道：“谢谢。”
雷被忽然噤声，怔忪的看了她一眼，蓦地折身往原处返回，他走得很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他茫然的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身边越来越静，再没有任何声音，他顿住步子，只觉膝盖发软，直欲往地上跪下去，他用剑撑住了，臂上肌肉抽搐似的痉挛，他闷哼一声，歪着身子摔倒在雪里，天旋地转，天旋地转。又过了一阵，他咬牙翻身站起，发疯了似的往回跑，踉踉跄跄，步履维艰，待他跑回原地，那里只剩下一匹战马，天地间再没了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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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和公孙敖从宣室殿中出来的时候，心绪依然没有平复，两人相对无言，只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呼啸，终于要来了！卫青目光笃定，甚至笑了笑，对公孙敖道：“千万记得，要沉住气。”
他虽这样说，回到家里，心里仍是七上八下，韩玉瞧他面色凝重，只顾在苑里踱步，抱着孩子在廊下道：“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么？”
卫青忙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快进去，当心着凉了。”他忙将她赶进了屋子里，严严实实的把门窗闭了，直到一丝冷风也钻不进来，才转过身笑着把孩子抱在怀里，道：“不是坏事，不过夫人大约要担心了，陛下——陛下已任命我为车骑将军，领四路汉军中的一路，从代郡出兵匈奴。”
韩玉“哎呀”唤了一声，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不知该喜该忧，卫青近日愈发的疼惜她，不敢让她忧虑过甚，含笑道：“不要害怕，你可该自信些，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夫君？”
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沉稳的男子气和隐隐的骄傲，内敛而平实，韩玉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还有孩子，是不是？”她将孩子接过去，眉眼温柔：“答应我，即使是为了孩子，大人也要平安回来，陛下器重大人，可是我只是你的妻子，除了平安，我没有别的祈求。”
卫青重重的点头：“我明白。”
两人用过晚饭，顽了一回，韩玉照例是要哄着孩子睡觉的，卫青轻轻走过去，掀开帷幔一角，轻声道：“睡着了么？”孩子正吧唧着嘴，纤长的睫毛耷拉着，粉粉嫩嫩的脸颊已胖了不少，韩玉握着他的手笑道：“睡得香着呢。”
卫青拉着她的手走出内室，让她坐在榻边，笑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翻箱倒柜的找了片刻，回眸对她笑道：“不许偷看。”韩玉乖乖的闭上眼，忽然觉得什么毛乎乎的东西正蹭着她的脸，不由一惊，睁开眼一瞧，却是他扮成了一只棕黑的狗熊，正张牙舞爪的向她扑过来，那样子丑怪粗笨，滑稽可笑，哪里还有半点他素日的模样，韩玉愣了愣，忍不住笑软在榻上，道：“你是要做英雄呢，怎么先做了狗熊了？”
卫青变了声音，粗嘎嘶哑的道：“英雄是旁人的，狗熊才是夫人的！”他摇摇晃晃的走过来，那皮毛甚是扎人，韩玉被他刺得肌肤又痒又痛，咯咯笑道：“别过来！别过来！”卫青哪里肯依，只管摁着她的肩膀，往她腰上咯吱，两人正调笑玩闹，门外侍从叩门道：“大人，宫里来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