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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下

离歌岁月 他乡的霓虹 2024-12-19 19:13
玉奴儿一手撑着下颌,坐在小厨房里,听着药罐里咕咕的小泡破裂的声音出神,浓而苦的药香像一团气,在狭小的空间里膨胀开来,她忽觉一阵胸闷,站起来打开窗——外面朔风正紧呐。
这间屋子是韩嫣在长安城内另一处居所,不过两三间小屋,简朴别致,此刻屋外青石板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绵密密的好似落满人的心。玉奴儿叹了口气,他这一遭可病得不轻呢。幼时听庄稼人说,病了绝不就医,只吃多多的饭,提起一股精神头来,三五日就好。他不抗拒吃药,却不怎么进食,只是终日昏沉沉的睡,好似喝了一场酒,怎么也不能醒,陷进了床榻深处。一次偶尔清醒,似醒非醒的望着她,道:“你怎地还在此处?卫家呢?他何时来迎你?”玉奴儿以为他好了些,笑道:“还早呢。”
韩嫣恍若未觉,淡淡应了一声:“你在我这里,不好,快些走罢。”说完便又闭目睡着了。
玉奴儿侧过头,眼泪又忍不住骨碌碌的掉下来。
药熬好了。
玉奴儿小心翼翼的倾出一碗浓黑的药汤,正走在湿滑的雪上,便听见一阵‘咚咚’的叩门声。
“谁在外面?”
她驻足停下,扬声问道。
无人应答,回应她的又是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只是这次着实有些不耐的意思。
玉奴儿蹙眉,谁人如此无礼?
她踮起脚尖走过去,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有些讶异,忙打开门,陪笑道:“原来是小......”话音未落,门外人似发着脾气,狠狠将门推开,玉奴儿不妨,“哎哟”一声,一碗滚烫汤药翻坠在地,碗砸了个粉碎,宛如雪地里开出了一朵墨莲。
门外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公子,眉目与韩嫣竟有六分相似,神色桀骜,一脸不悦。
玉奴儿自是识得,他也是韩家庶出的公子,韩嫣的亲弟,韩说,虽然年幼,言谈举止很有些大人的样子,打量她一眼,便径自向韩嫣房内走去。
玉奴儿不便阻拦,轻声道:“公子正病着呢。”
“什么病?”韩说皱眉,冷冷斥道,“今日病了,平素也不见他回一次家,他官至上大夫是达官贵人,一贯搭理不得我,这我知晓,不过今日是父亲差我来,阿姊可否通融一二?”
他声调徒扬,语带讥讽,玉奴儿被他挤兑,直羞得满面通红,不知如何是好,正此时,韩嫣房门喀拉一声大开,他长发披散,身上随意披一件大氅,神色冷淡的看向韩说,淡淡道:“吵醒瞌睡最惹人厌。”
韩说一张脸瞬间涨红,张张嘴,还没吐出一个字,韩嫣已转过身去,轻声道:“既然是父亲命你来的,进来罢。”
韩说咬牙,略带恨意的盯着他的脊背。
韩嫣走进屋内,恹恹的倚在榻旁怔怔出神,虽然久未打理,衣冠不整,消瘦面庞却自有一股清癯,韩说离他远远的坐了,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好似有时有意冷待,也是能够伤人的。
韩嫣淡笑一声,也不开口,他容色疲沓,但一张嘴便带着嘲弄轻讽,凭白激起人心底一股怨愤,似南国芭蕉叶儿一动,搅浑了一池清水,韩说忍耐不住,冲口而出:“兄长近日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真是可喜可贺。”
他不过半大的娃儿,说起话来老成持重,还染着三分酸气,韩嫣心底忍俊不禁,面上仍是寡淡,懒洋洋的‘唔’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韩说再坐不住,哼了一声,跳起来便往外走,险险又和玉奴儿撞在一处。
“闹够了?”韩嫣微微皱眉,斜睨着他刻薄,“我瞧你近日胆气愈发粗了,究竟是何人给了你这么大的气受,连带着还要冲撞我这里的人?”
玉奴儿见状,极灵醒的放下新盛的药,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韩说转身面向他,一言不发的盯着地上,好似听训的学生,但模样很是不服。韩嫣叹口气,心知这位幼弟自幼便是执拗,只得收敛脾气,轻声道:“近日功课怎样?骑射如何?家里上下都还好罢?”
韩说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慢声道:“都好——不劳大人挂心。”
这孩子!
想来是在怨怪自己俗事缠身,对他许久不曾关心过问,韩嫣忍不住轻笑一声,他久经宦场,怎会看不透这一点孩子心气,只是孩子永是早熟的,从不会是大人们现象中的样子,韩嫣思虑片刻,微笑道:“家里若是住得厌了,你可以过来小住几日。”
“真的......”韩说眼睛一亮,忍不住雀跃之色,又忽的僵住,仿佛意识到露了形迹。韩嫣已大笑起来:“......只是我病中无聊,你少不得也要陪着无聊。”
他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几声急促的叩门声。
“今日倒是热闹。”韩嫣一笑,拿过药碗将那黑浓苦涩的汤水一饮而尽,韩说瞧得嘴里直泛清水,心下奇怪,他难道一点不觉得苦?
开门迎风雪,来人一袭泛青披风,围着白狐裘领,眸如点漆,纤腰楚楚,竟是位靓丽佳人。
韩嫣丝毫不奇,含了丝淡淡笑意道:“你胆子倒是大。”
女子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一面泣道:“恳求大人救我一命!”
这女子正是洛娘。她来的似乎很是匆忙,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颇有几分冉冉可怜。韩嫣侧身避过她的礼,不温不火的道:“恕我无能为力,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洛娘咬咬牙,小心拿出怀里的小木盒,送至韩嫣案上,叩首道:“阿洛深知罪孽,前次多有冒犯,恳请大人网开一面,饶过阿洛,日后必当战战兢兢,为公子效力。”
韩嫣唇角裂开一个弧度,却不似笑意:“可是隆虑侯命你来的?”
阿洛挑眉,微惊。
韩嫣继续笑道:“他是如何说的?命你前来求我?还是他......亲自为你去求求公主殿下?”
洛娘面色羞红,低眸不语,只心道,果然听了隆虑侯的话,面前这人生了一双比刀子还要锐利的眼睛,什么都瞒他不过!她与隆虑侯的私情已非一两日,陈蟜虽然玩世不恭、性好侈靡,但本性并不坏,只是隆虑公主素来冷待于他,久而久之两下里更是隔膜,公主既不在意,陈蟜更是无顾忌,但她心内却是怕极,男子性寡薄情,终有一日恩情淡去,如此绝非长久之计,还需另谋退路。
可此刻,韩嫣的神色多少令她毛骨悚然。
便如陈蟜所说,“他虽应承了放过你一命,可他心性不定,喜怒无常,最恨他人要挟,你还是......陪一次罪罢。”
洛娘心跳如鼓,忽而婉媚一笑,露出一口细齿白牙,衬得樱唇娇慵:“还有一事,想来大人也有三分好奇罢。”
“嗯?”
她看了韩说一眼,欲言又止。
韩嫣点头:“无妨,你且说来听听。”
洛娘压低声音:“张次公,大人可知此人?”
韩嫣不置可否。
“此人初为盗贼,后为隆虑公主收服,以其妻子要挟,有些事,想来他或多或少是知道的,只是他近日处境颇为不妙,”她顿住话头,微微笑一笑,韩嫣知她话中有话,也深知这女子狡狯油滑,懒洋洋的笑道:“那与我何干?”
洛娘掩唇一笑:“公主此刻容他不下,想必大人求贤若渴,定能救他一命,他可是位豪杰壮士,剑术较之淮南国第一剑客雷被也不遑多让,况且......有他臂助,大人手里自是多了三分筹码,公主怕是要稍稍忌惮了罢。”
原来她除了那玉玦,竟还有后招。
韩嫣敛了笑意,一张脸好似一方光滑平整的木头,他轻轻嗽了两声,淡声道:“你所求的,还如上次那般?”
洛娘心跳急剧,心知他是心内松动了,点头道:“正是,若是大人应承,我日后必当尽心竭力,为大人效力!”
“那可不必,”韩嫣摇摇头,一截苍白指节叩击身前桌案,若有所思,“你只需此生不再踏入长安半步,我自然应承,绝不反悔。”
洛娘前次被他诈过,今次不敢再轻信于他,闻言只盯着他,并不言语。韩嫣见状,向韩说笑道:“三日后,你亲自送她出城,雪天路滑难走,你且当心。”
洛娘余光扫了韩说一眼,只暗暗咋舌:好俊俏的小子!竟与韩嫣有五六分相像,想来必是他家人无疑了,既然他有诚意,她自也不便太过,忙笑道:“此番可是麻烦大人了。”
韩嫣厌她虚情假意,懒得与她敷衍,淡淡道:“话可还没说完。”
洛娘笑意僵在脸上,尴尬娇笑两声,道:“殿下本意是扣着张次公的夫人作质,夫人体质虚乏、病弱之体,我瞧着可怜,便暗自将她放了,可放了她,张次公就是失了辔头的野马驹子,哪里还肯听管!只得以先前的盗匪之罪将他送交了长安廷尉署,现下正在里面扣着呢。”
韩嫣应了一声,心里冷笑,哪里是看她可怜。
“她藏身之处?”
洛娘眼珠子轱辘一转:“她安全着呢,这个......现下可还不便告知大人,三日后,小女子自当和盘托出,大人勿要心急呀,”她甜甜一笑,“看来时辰已不早了,今日贸然前来、叨扰多时,还请大人见谅才是。”
韩嫣一面微笑一面咬牙,却并不追问,点一点头,她便站起身来,开门向外走去,一面回眸笑道:“若是日后淮南国有风吹草动,我自当为大人战战兢兢,不敢隐瞒分毫。”说罢拢上披风,身姿款款宛如风摆杨柳,飘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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