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说罢,从她手里轻轻抽回长袖,十分端谨的行过礼,转身大步离开。
卫子夫身子不便,不及阻拦,只见那一截衣摆飘然,他已跨出了殿门,想是方才哭得过了,此刻竟再也哭不出来,只是怔怔的望着屏风出神。自从建元二年的上巳节起,她的命途走向便开始无法掌控,今日,这样的软弱无力再次出现,连同临盆的恐惧加重引动了她心内的不安,这种不安的压迫使得她必须得竭力的思索以驱除不断冒出来的诡异念头,亦或是做些什么,她起身时不当心的碰翻了一碟糕点,白白细细的粉末洒碎一地,她看着它们凌乱破碎的样子,只觉腰肢酸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于是她决心得做些什么,一定得做些什么。
第二日清晨,东方微白时她已起身梳洗,瞧了瞧铜镜里略微浮肿苍白的脸庞,便又补了些胭脂,唤人传了玉辇,离了北宫。
还是这条细小而冗长的巷子。
冬阳吝啬,条砖堆砌高耸相对,只露出一方狭窄的天空,逼仄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灰尘在清晨的阳光中浮游,宫墙的影依附于阳光、落在地上,无动于衷的任人践踏,而空气里弥漫着奢靡顽艳的气息,既轻薄又沉重。
卫子夫轻轻的推开一扇木门,里面睡着的衣衫不整的宫人们惊叫着四散逃离,而榻上的男子仍昏昏沉沉的睡着,好似美梦未醒,好似酒醉未醒。她皱了皱眉,随手拿起身边一只乘酒的漆碗,将那残酒泼在男子苍白的脸上,他这才微微动了一下,茫然的睁开眼,待他看清了眼前之人,只是微微一笑,勉强支起身子,脖颈往后弯折,好像有难忍的疼痛似的令他皱起了眉。
她怔怔的望着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觉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他身上,那光华璀璨夺目,令人不敢直视,而不是眼前这个潦倒落魄、侈靡浪荡,整夜与宫人厮混的男子。她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虽然以前他也常常在这里与她们调笑无忌没甚规矩,但这一次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
“你不要命了?秽乱宫廷是什么样的罪名,难道你不知?”卫子夫低斥。
韩嫣仰头望着低矮的屋顶,浅绯的垂帘褶皱连着褶皱,已很是陈旧,那绢席想必是昨夜被他拽下了一半,此刻还有一半晃晃悠悠的悬着,他指着它笑道:“你看,歪了。”
卫子夫愣住。
韩嫣敛了笑意,神色说不出的古怪冰冷,缓缓的坐起身,将衣服一件一件的整理好,再规规矩矩的坐好,有些冷讽的笑道:“卫夫人糊涂了,怎么能私下与臣子见面?就不怕被扣个私通大臣的罪名?”
他缓缓起身,走到房里拿脚步悠然的丈量起来,卫子夫看着他莫名其妙的举动,竟不明白他究竟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急道:“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难道就这么混闹下去?”
韩嫣眸光微冷,流转间竟令她心里一寒,然而只是一闪即逝,随即便低下头将心绪掩去,脸上无喜无怒,木然的道:“是谁给夫人敲了边鼓?陛下,平阳公主,还是隆虑公主?”他皱眉想了想,冷笑道,“应该不会是隆虑,我猜应是平阳公主提了此话,想让夫人来提醒一下微臣。”
卫子夫摇摇头:“宫闱内近日关于韩大人的传闻实在太多,我实在无法置之不理,与旁人无尤,你勿要多疑。”
她望向他的目光里竟仍含着一丝怯意,如两汪清澈的潭水,涩然而通透,将他的神态映得里外分明,他面色逐渐变得柔和,仿佛人的气息又重返于他的身上,行礼笑道:“方才是我失言了,夫人勿要见怪。”他慢吞吞的起身,重新倾出一碗酒,渴极了似的,仰脖一口饮尽。
“人言可畏,难道你竟一点也不害怕?”
韩嫣将碗放下,回眸淡淡一笑:“人言也好,国法也罢,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得苟且,活得行将就木,好似坟墓里一具半腐的......”他以最温柔的表情说着可怖的话,突然断开来,又续道,“太不吉利,冲撞了孩子可不好。”
卫子夫眼眶一热,若是他与隆虑没有因为种种牵绊而伯劳分飞,也许他也早做了父亲,他眼里的渴望是如此分明,令她忆起他来宣旨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深而暖的眼神,无端的令人心里悸动而酸痛。
她笑一笑道:“这孩子身子强健得很,总不安生,闹得我总也睡不好。”
“是么?”
韩嫣转过头看向木格子窗上的细纱,忽然轻笑道:“我希望是个女孩,一定是位生得极美的公主,享长公主的尊荣,一生安逸。”他想了想,将他与刘陵之事三两句话轻描淡写的说了,不等卫子夫做出反应,他已冷嘲道:“我能有什么打算?陛下一言九鼎,剑就搁在我脖子上,还能由得了我?况且......不是陛下说过,永巷的女人他都可以拱手相让,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他不是谏官,不是刀笔吏,不是公侯外戚,不是领兵作战的将军,不是制定国策的权臣,只是依附于陛下的恩宠、游走于宫闱秘辛之间身不由己的微贱之人,时至今日他已经觉得痛苦,仿佛身陷泥沼无力抽身,却没有人能够拽他一把,让他得以解脱。
他不再说话,蹲下身来探究的看着木质的地板,用手试探的轻轻扣击,发出或是清浅或是沉浊的响声,慢慢的沿着一道弥合的线迹向前摸索。
韩嫣说的十分轻巧,似乎是在闲聊着旁人的事,卫子夫看着他那张近乎无暇、几如玉石的侧脸,恍惚错觉他周身缠绕荆棘,略动一动便要挣出鲜血来。
卫子夫却觉得他的反抗简直荒谬虚弱又疯狂,甚至不可理喻,他依然在室内不停踱步,过了一阵,忽然侧头笑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
这男子不笑的时候,眼眸宛如天上寒星,好似能洞悉一切,一笑起来,又仿佛春水融融,尽是温柔缱绻,如今那张只出现在深闺梦里情人的脸庞似已收敛了所有的狂傲,将自己紧紧的收拢、缩小,只有浓浓的戾气与忧郁,以及毫不掩饰的讥讽,连笑容也带着一丝恶意的破坏和伤害。
听了这句话,卫子夫便怔怔的沉默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陛下是怎么想的,她就只能怎么想,毕竟是陛下将她从一个讴者变成了汉廷尊贵的夫人、使她的家族日益显贵,是他与陈后家族赌气也罢,原因都已经不重要了,只因她与韩嫣一样,都无力阻止或改变任何事情。
“你就这么放弃了?”
她心内毕竟是犹有不甘的,但这话一说出口,她又懊悔起来,竟像在苛责他一般,难道是嫌他心里还不够难受么?
韩嫣笑而不语,只是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右手握拳以指骨向地上重重扣下,只听得砰砰响动,面上的灰尘一抖一抖,似是被惊得不由自主的舞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