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秀眉微微蹙起,天下皆知隆虑公主嫁给隆虑侯陈蟜为妻,那便也算是中宫陈后家族中人,只是她身在隆虑地多年,早已远离了宫闱间的是非,当此时局返回长安,便不惧左右为难么?
她轻轻摇头,青丝随之轻摆,柔声道:“子夫还未曾有幸得见。”
卫青想起棠梨宫那一晚曾隐约见过的那位贵族女子,虽未看清容颜,但那姿态也是静美的,韩嫣酒醉后的话语他也还记得,大抵苍天总要负于有情人,死生不能相许本是寻常,他心里微叹,将孩子交给宫人,自己重又跪坐一旁。
平阳瞧卫子夫颇有几分顾虑,却笑道:“不必害怕,她可未必会全力支持陈家。”
“为何?”卫子夫问。
“......说来也是冤孽,她与隆虑侯的亲事是姑母馆陶长公主一早就与母亲订下的,本是一件亲上做亲的好事,但世事不由人,何况情字,她与韩王孙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时日一久,难免就生出些糊涂的绮念来。”
平阳叹了一声,低下头,卫青听了她的话,方才明白韩嫣当晚说的并不是醉话,而是乍见隆虑,郁结在胸难以纾解,若不是多喝了几杯一时失控,还不知这悒郁窒闷到哪一日为止。卫子夫已明白过来,一时亦略略怅然,有汉六十余年以来,虽然外嫁匈奴的都是诸侯王之女,但到底也是刘姓宗亲,即便是这些位高权重、坐享金山银海的公主们,又有几个是真正自在快意的?
平阳思量片刻,淡笑道:“若是得当,或许隆虑会转而支持卫家,我私心猜测这也许也是陛下的目的所在,如今诱饵已有,只看她几时上钩罢了。”
卫青心内一抖,怔怔看向平阳,那‘诱饵’必是韩嫣无疑了,只要他肯,此事必成,可是依他的性子,他又怎么会依允?这些奢侈的、自私的公主们,公然豢养情人,甚至举荐官衔毫不避忌,虽然表面恭顺,但朝里宫内私下里只当笑料流传,一向为人所不耻。卫青忽然觉得平阳的面孔极陌生,好似他从未认识过一般的生疏,他微微含笑,低头道:“只是不知,这诱饵又愿不愿意呢?”
平阳极敏锐的察觉到他言下的一丝负气而讥讽的意味,淡淡的道:“他并无多少余地,愿意也罢不愿也罢,结果都不会有太大的不同,陛下决定的事,你何时曾见他动摇过?”
她的声音既轻且柔,却带着一丝残忍的意味,像薄薄的剑锋割裂肌肤,坚决利落、不留情面,这神色竟令卫青想起了当日韩嫣那冷酷决绝的话语,背脊上泛起一阵寒意,他们就是如此相互攻讦、彼此算计的么?他忽觉有几分落寞,或许自己始终是与未央宫格格不入的罢,他无法理解他们的心情,即使近在咫尺、即使同在一处屋檐下,依然感到如此的疏离寂寥。
卫青的眸色蓦地转深,颇有几分炽烈的看着平阳的侧颜,那如玉的肌肤映着浅浅绯红,色若芙蕖雅艳,一只小巧的鼻,鼻翼勾勒出柔美的曲线,她的一切都刺激着他,对于她的不解与失落反而激起了他神魂里的动荡与欲要征服的欲望。
平阳公主婉转的缓和僵冷而尴尬的气氛,不知为何便觉面颊微微发烫,向卫子夫笑道:“陛下与韩王孙的情分亦是极为深厚,指掌间的分寸还是有的,毕竟一位是亲生妹子,另一位假以时日或成股肱之臣,即使是为了扳倒陈窦,也断不会轻易牺牲舍弃或是毁坏他们的名声,为君者岂有令臣子寒心的道理?”
卫子夫察言观色何其厉害,只扫了他一眼便暗暗心惊,这傻小子,难道竟对......存了些非分之想?面上却依然淡笑道:“公主说的极是。”一面轻抚腹部,指尖不觉冰凉。
卫青低头不语,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许是她们并不知晓刘陵与韩嫣的私情,不知此举究竟有多残忍,却将一切系于陛下喜恶的腰带,寄望于天子的分寸,而他即使知晓内情也决然不可吐露只言片语,韩嫣的处境已经甚是尴尬危险,仿佛积着厚雪的松树,再压上一根稻草,只怕他即便再硬挺的脊背也会给压断。
他打定主意静观其变,冷眼旁观,看看她们究竟打算做什么,他近乎执拗的抿紧唇角,仿佛是对不公的命运做无声息的反抗,他虽然从不曾对人提及,也对陵翁主的品性德行并不赞同,却被她单人匹马独闯上林的举动与勇气折服,他亦同为那一段时光的见证者,即使他自己永不可能与心上之人携手同归,也希望韩嫣能达成所愿,和好百年。
平阳略坐了一回便起身告辞,卫青面上淡淡的与她行礼别过,待得室内只余姊弟两人之时,卫子夫缓缓的走回室内,正襟危坐,面色隐含忧惧,极认真的问道:“弟弟,你告诉阿姊一句实话,你心里是不是存了些旁人不知的心思?”
这一句话宛如平地惊雷,将卫青震得愣在当场,瞠目结舌,说不出半个字来,卫子夫瞧他神色便知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她眸光转暗,侧过头,泪珠竟滚滚而落,砸在袖口衣边上,晕开一抹水痕,好似这些时日所有的压抑惊惧与委屈都在此刻喷涌而出,她没有一句怨怪他,却已使卫青满怀自责,面红耳赤的僵在一旁。
卫子夫哭罢,抬袖拭去泪痕,淡然道:“咱们家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都是平阳公主给的,难道你不清楚么?未央宫里的风雨比刀剑还厉害,我每日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了半步,你听劝也罢不听也罢,都由得你,心术不正即祸,若有一日你惹出祸来,大不了阿姊陪着你,咱们一道死了干净,只是别连累父母家人!”
卫青心内纵有千言万语,对着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忧思恐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闷闷的点点头,卫子夫却拉过他的衣袖,冷声道:“你发誓,从今后都不再存这样的心思了,天潢贵胄,咱们家高攀不起!”
卫青一愕,只是摇头不语,抽身欲走,卫子夫有些急了,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决不松手,卫青不敢与她拉扯,却也依然不肯发誓,她的关怀一如幼时,坚持执着而小心翼翼的生存方式,此刻他忽然觉得,也许韩嫣还要更幸运些罢,至少他曾拥有过那一刹那的温热,曾享受过最纯粹的爱、恨、怨与不舍,若是一世生如死水无波无浪,才真正是最大的悲哀。
也许阿姊还不曾明白,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怀有最原始最美好冲动的男人,一个绝不会轻易妥协放弃的男人,同时他亦是清醒克制的,而这份克制一日日的愈发坚忍不摧,卫青笑一笑,略有些无奈的道:“我绝不会发这样的誓,阿姊好生保重,弟弟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