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椒房殿。
椒花磨粉,在宫墙上细致涂抹,宛如美人初妆,颊上胭脂淡淡,临水自照,独有风情,殿内是极暖的,椒花的香气熏得殿阁酥软,亦且那雕梁立柱经年不腐,毒虫不近,愈发显得历久弥新,汉初旧式的典雅清贵保留至今,那香也似是旧人遗留的一点供人凭吊的信物,平添了一抹令人感怀的伤情。
西汉王朝的第六任皇后,此刻正懒懒的起身,一袭纯白坠地的亵衣轻挽,赤足踏在直没脚踝的地毯上,却并不着衣,便坐在了菱花铜镜前,对镜细细的整理妆容,那眉眼间的艳丽恣意嚣张,然而又是单纯执拗的,青丝慵懒疏落,樱唇甜腻丰盈,轻轻撅起,便是两分娇,三分傲,五分可爱,衬得肌肤白皙如梨,惹人遐思。
晨光透过窗纱斑斓的落在妆奁上,她忽然起身推开了窗棂,寒风立时涌入,将墙角的忍冬花瓣也吹了进来,淡淡的花香挟裹,散了一室的烦闷。
侍女卿冉走进内室,放下手中什物,忙取来衣物替她穿上,触手所及肌肤一片冰凉,卿冉淡笑道:“这是做什么,大早起的最易受凉,皇后不爱惜自己,岂不是合宫不宁?”
陈皇后穿好衣物,颇有几分讥讽的笑道:“合宫不宁?就是要他不宁才好,若是宁了,大家都安生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卿冉自幼随她一同长大,早已习惯了她的脾气,若是顺了意,随意赏金百两,嬉笑不忌,若是逆了意,百般哭闹不依,总能从外祖母或母亲那里得到,世事在她的眼里就是是如此单纯,从不知惧怕为何物,这性子说来也没甚不妥,只是却苦了身边的人,莫说体贴温存他人,连最最浅薄的人情世故也是一窍不通。
卿冉双膝微折,替她束好腰身,轻笑道:“那可划不来。”
“哼,你可不懂,我若是病了,那便是他的过错,到时候外祖母和母亲,哪一个饶得了他?”陈皇后转了一圈,那三绕曲裾熨帖着婀娜的体态,长长的衣尾如浪般起伏,衣袖随风舞动时宛如折起的风帆,她提起衣裾,咯咯笑道,“好看么?”
卿冉有些啼笑皆非,点头笑道:“美极了,比未央宫夏日昆明湖的芙蕖还要美。”
陈皇后甜美一笑,一时却又落寞下来,拾起地上一片忍冬,放在鼻翼轻轻嗅了嗅,便搁进炉里焚了,似不经意的道:“陛下昨夜在何处?”
卿冉垂首道:“陛下昨夜就宿在宣室殿,哪儿也没去。”
陈皇后嗤笑了一声,既傲岸又隐隐的失落着,卿冉心里叹息,倘或哪一个能退一步,略软和几分,只怕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况,陛下毕竟身为男子,又是帝王之尊,自然是不容他人僭越分毫的,而陈后只怕是汉朝开国至今身份最为煊赫的皇后,也是一般的任性纵情,石头磕着石头,非得碎一个不可。
“不如去瞧瞧陛下罢,想来他定是又熬着了,倘若咱们送些汤水药膳,也许......”
陈皇后侧头瞪了她一眼,卿冉立时噤声,却听她冷冷的道:“送什么?他以为他是谁,很了不起么?若非我们陈家,他能坐得稳宣室殿么?他不来看我,我又为何要去看他?我可不去自讨没趣!”
正此时,只听门外一阵急促促的脚步声,卷帘一荡,便进来一个侍女,面颊红扑扑的,想是方才跑得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这下可逮着了!”
卿冉皱眉斥道:“什么大不了的事慌成这样?”
那侍女忙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抬头道:“这些时日韩大人可不是在永巷胡闹么,今日一早卫夫人也去了,永巷里的人清清楚楚的看着了,他们现下可就在一处呢。”
卿冉一愕,不谈有无私情勾结,内宫嫔妃私见外臣已是极大的罪责,论起罪来只怕卫夫人所受牵连不小,陈后恨她已久,只怕绝不会放过着这机会,果然,陈后立时便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面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侧头笑道:“咱们先去寻陛下。”
卿冉未及阻拦,她已拂袖急匆匆的走了出去,只得一把拉过那侍女的胳膊道:“阿宁,好好的又乱嚼舌根,还嫌陛下和皇后目下的嫌隙不够多么?”
阿宁一改先时恭顺模样,笑吟吟的道:“好阿冉,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她好了也未必分你一分,不好了就拿咱们撒气,理她嫌隙不嫌隙,有戏看,岂不是极好?”她说罢便匆匆跟了上去,卿冉不禁担忧起来,陈皇后当真没有一丝算计,即便是要来个瓮中捉鳖,也未见得要亲自去捉,这鳖是真是假还未求实就先惊动了陛下,若是假的,日后何以自处,若是真的,岂不是惹得陛下更恨得深了一步?
永巷的小屋里,韩嫣疏懒一笑,仿佛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似的,那是在右手起第五条木板之处,他忽而扣住了两个极细致的木质突起物,那玩意毫不起眼,却构造极精妙,一推一拉之间,只听‘吱嘎’一声,木板便裂开了一条缝,他咬紧牙关使力,额上青筋暴起,袖内的手臂都颤抖了起来,那道缝便越裂越开,卫子夫也越来越吃惊的发现,那里竟然是个黑洞洞的出口。
韩嫣比了比宽度,大约足以容纳自己的身体,这才如释重负般的坐下来,望向卫子夫,得意的笑了起来。
“这......”她惊诧不已的望向他。
韩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头,有些累了似的跪坐下,双手撑住膝盖笑道:“也许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卫子夫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话,她不想再问,也不想再扰乱他的心思,只是轻轻的重复道:“你得好好的,一定得好好的。”
韩嫣眼里涌起一丝温热,认真的笑着点点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数十人的脚步声,听声却不似女子,卫子夫惊疑起来,听见门外有人冷冷的道:“看好了,一个也不许放出来,今日要在永巷之内执行宫规,肃清后宫淫乱之风。”
来人竟是中宫陈后?!
韩嫣眸中精光闪过,忽然一跃而起,几步欺近她,笑道:“夫人吩咐的事小臣一定办到,但小臣还想送夫人一份贺礼。”
贺礼?贺什么?卫子夫不及转念,韩嫣伸手往她隆起的腹部使巧力摁了下去,她下意识的闪避,而韩嫣却狡黠一笑,转身往那黑洞洞的缝里一钻,随着木板吱嘎嘎扣上,瞬间不见了踪影。
门外喧闹声起,看样子聚了不少宫女寺人,卫子夫腹中开始隐隐疼痛,勉强扶着墙壁站起身,一时惊怒交迸,她与陈后虽然素日不和,但如此恶毒而荒谬的陷害,却是她始料未及的,怒气加上疼痛竟抽走了她的气力,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想起韩嫣临走前的那个眼神,一刹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又慢慢的坐下来,缓缓平复呼吸,身上开始不停颤抖。
空中悬着的那半截绢席依然悠悠的晃动,空气里还充斥着一股合欢之后的甜腻气息,地上残酒未干,小屋里所有的暖意似都随着韩嫣的离开而逝去,即使她心知他已将计就计的做好了所有力所能及的铺垫,接下来就要看她自己,但心底依然充满了恐惧,额上无法抑制的浸出了涔涔冷汗。
她眉宇微颤,几步走上前推开门,那寒风如刀涌入,刺得她肌肤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