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位于长乐宫西,始建于高祖年间,为历代妃嫔居所,未央宫还未完工之时,吕雉曾以皇后位居于长乐宫椒房殿,而自惠帝始天子移居未央宫,历任皇后便也随之迁到未央宫椒房殿,与北宫区别开来,以示国母尊荣。
北宫的一处殿阁,竟也按着温室殿的规制,设了火齐屏风挂了鸿羽帐,融融暖意将人包裹,一丝寒气也无,那屏风色泽艳丽、绘制典雅,几案上各色干果点心精致可人,后面摆着一张梨木制成的宽榻,薄薄的垂帐被拦腰系着,甚是柔婉的倚着雕刻精美的立木。
卫子夫已快近临盆之期,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颇为吃力,正倚在榻边歇息,而平阳在年节时已产下一名男婴,平阳侯曹寿给这个长子取了一个襄字,阿襄此刻在摇篮中安安稳稳的睡着,两人笑语低低,聊些家常闲话,温软的絮语浮动在空中,浮动在透过薄纱的昏昏然的冬光里,悠然自得的静谧着。
平阳做了母亲,已淡褪了少女或是新妇时的青涩,变得愈发沉稳而艳雅动人,母性的关怀与雍容在她那极度幽雅的举止言谈里萦绕,宽大的袖口与蓬松疏落的乌发里散发着白茶一般惹人沉迷的醇美气息,她依然不喜奢侈华丽的妆扮,依旧是清淡而内敛的,她也早已习惯将所有的心思收拢,严谨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外间殿门缓缓开启,传来木头转动摩擦发出的吱嘎声,随即便涌入一室风冷,卫子夫坐起身,向平阳笑道:“想是他来了呢。”
轻而稳的脚步声一步步的靠近,平阳侧头向他看去,许久未见,少年的骨架竟还是那样的清瘦,眼光里透出些从前没有的自信与坚毅的光芒,棱角分明的硬朗让人心里怦然,而他却有几分慌乱的避开了她的眸光,低下头道:“阿姊......不,夫人。”他略顿了一下,向她恭恭谨谨的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平阳回过神来,淡淡的‘嗯’了一声,便转回头继续看着摇篮里的幼子,卫子夫与他久别重逢,各个心里喜忧参半,在分别的这几个月时光里,两人都走上了一条之前想也不敢想的道路,每日的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只能闷在心里,绝不敢对人言,如今好不容易相见了,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卫子夫上下打量他半晌,忍着眼眶涩意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进来?”
卫青走过去,敛衣低头,正欲跪坐一旁,卫子夫却向他招招手笑道:“你过来瞧瞧,这孩子生得可爱不可爱?”
一点点大的婴孩静静的睡着,小手小脚,此时已经足月,面貌不再皱巴巴的,粉粉嫩嫩的小嘴,确是极可爱的模样。当初平阳侯得了这个长子,喜得几乎发了疯,侯府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若是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必将世袭平阳侯爵无疑了,卫青想起平阳为这小小的孩子谋划的前程,心里不觉微涩,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倾尽了心血与精力而换得的慈恩,于疼痛挣扎里带来的生灵,他还未出生,她已殚精竭虑的为他谋划周全,卫青直觉从此后平阳将不再单纯的属于任何一个男子,牵绊神思处,总会有这幼子的身影,他心内千般复杂滋味翻滚,到尽了,竟也不知是喜是悲。
卫青收回思绪,向卫子夫淡笑道:“弟弟倒是希望,夫人能诞下一位公主。”
卫子夫微愕的望向卫青,多少人希望她能诞下一位皇子,他这是怎么了?
平阳心里一震,缓缓看向卫青低垂的双眸,她却是明白的,不仅是为了联姻,也是因为无论陛下亦或是田家王家,都尚还无力与窦氏陈家抗衡,此时若是卫子夫生下长子,只怕卫家从陈后和窦太主手上绝讨不到半分好去,连母亲王太后也会一同受到苛责和牵连。
这么多年也一直是这么熬过来的,平阳在宫廷长大,深知其中错综复杂,当年母亲为了帝位,与姑母大长公主联手构陷栗姬母子,她曾亲眼见着长兄刘荣被贬黜太子位而改封临江王,父皇敕令他离开长安,终于死在廷尉郅都手上,栗姬从此疯疯癫癫、郁郁而终。想必母亲也未料到,十数年后,自己竟也会与栗姬一样处于这般危险的境地罢。
平阳微微叹息,这样想来,卫子夫怀着的更像是一柄利刃,但她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打趣道:“我也希望是位公主,给我的小阿襄做妻子,咱们就更加亲厚了,难道不好么?”
卫子夫面色微微发红,略腼腆的点点头,笑道:“那自然是极好。”
两位宫妆丽人言笑晏晏,恰若一双兰芷衡芜相对,投在屏风上的影似也散发着迷离香气,不知怎的,卫青竟忆起石玉阁里那一排窗影,那样躁而喧闹、充满烟火气的俗尘里的影,她们的姿态与命运为何截然不同?
卫青想不明白,丢开了这无头的思绪,在一旁屏息静坐,侧头看着平阳的侧脸。
世间有那么一种人,当你见不着她的时候,所有萦绕在心头的相思都被尘封进身体深处,随血脉寂寂蜿蜒,记忆沉沉的睡着,心像是永不见底的酒壶,偶尔晃荡起来,泛起微微漪澜;但一旦见着了她,心里的猛兽便挣脱了牢笼,所有的理智全部四散溃逃不见了踪影,眼光既离不开,却又不敢大胆的追随她的身影,而当心被填满的一刹,也是最最孤寂的时刻。
卫青正出神,一只软糯糯的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裾,他一惊,却是卫少儿的孩子,如今正养在卫夫人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正看着他,嘴巴里依依呀呀的不知说着些什么,却触动了他心里的好奇和柔软,卫青将他抱起来,逗着他笑得手舞足蹈,很是开心的模样。
孩子多好,永远不知道忧愁;孩子多残忍,一转眼便可忘记所有事,而大人却要不断挣扎,在苦闷的泥潭里踽踽独行,艰难求存。
卫子夫笑道:“陛下倒是极喜爱这个孩子呢,每回来总要逗逗他,还说以后要教他念书识字,说是要......知书达理才好呢。”
“是么?”卫青一笑,粗糙的大手轻抚孩子幼嫩的脸颊,微痒的触觉使他咯咯的笑了起来,嘴里叽里咕噜的淌下些涎水来,正好滴在卫青的衣襟上,濡湿了一片,卫青笑道,“这小家伙。”他话音未落,只听‘嘘’的一声,淡黄色的水迹一股一股的淌下来,足足湿了他半身,散着一阵极淡的骚味,他一时愣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惹得平阳和卫子夫齐齐大笑起来。
卫青看着她们的笑容,暖暖的温馨淌遍心底,也淡笑道:“果真是要知书达理些才好。”
孩子尿湿了衣裳,在他怀里大哭了起来,卫青又哄又抱,因天气寒冷,卫子夫已命人去拿换洗的衣物去了,好容易给孩子换好了,他还是哭个不休,卫青无法,便将他放在自己的脖颈背脊上,一颠一颠的在室内小步子跑起来,一边笑道:“骑马,咱们骑马好不好?骑大马......乖,不哭......”
孩子觉得新奇,果然便不哭了,小手拉着他的衣襟,在他肩头一颤一颤的,过了一会儿又咯咯笑了起来,平阳瞧他笨拙模样,含了丝笑意,却转头低声对卫子夫道:“你可知道隆虑公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