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宫阙下,卫青正靠在避风处,在冰棱似的冷风细细切磨下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摩挲着粗糙冻裂、有着厚茧的手掌,这一双干过苦活重活、握鞭持剑的手,一到冬春便会龟裂开来,像是干旱时裂开的土地。
时光翩然无声,白昼黑夜此消彼长,又变作了另一番光景,曲江池畔芳草一夜白头也似,变作了凄冷霜色,拿火一焚,黑漆漆的好似柴火烧过的锅底,只有残留的根藏在黄土地下,昭示着隆冬已至,北地袭来的严寒正咄咄逼人,冷风灌入未央宫的高阁宫阙,吹得它胀鼓鼓的,似要轻飘飘的飞到天上去,也吹得那些年轻宫女们的面颊上红扑扑的,倒省了一层胭脂,且别有风韵。
卫青有些百无聊赖的等候着,神思悠游身外,怔怔的望着墙根出神。
十月年节的时候,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未央宫的如炽火般的繁华,群殿错落有致,千门万户却鳞次栉比,乱静交融,既不拘小节又精致典雅,显得那样肃穆而厚重,宽阔的驰道上香车宝马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而点点灯火如星,将殿阁照耀得辉煌如昼,他只觉眼花缭乱,为眼前的景象所倾倒,更为这宫殿之美、苑囿舆服之盛既叹且羡,心悦臣服。
他一路走过,略尴尬的接受宫人们的道贺与礼官们的重重唱赞,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已剥落了从前的卑微,也才明白为何韩嫣的背脊总是如此挺拔,只因此处是不容得人有丝毫的疲沓懈怠的。
曾经在这里出生、成长的人,是不是也曾心怀虔诚的敬意,徜徉于这优美的建筑间?他不由想起平阳来,想到她也是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出嫁的,这样想着,心头便有了一丝暖意,而一念未完,淡淡的涩意又翻涌起来。
未央宫,未央宫。
及年岁之木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她名为未央,又因位于长乐之西而名‘西宫’,在长安城中占据最高地势,于汉高祖七年萧何在秦章台基础上兴建,汉惠帝时方才完成,北依渭水,其周回二十八里,殿阁三十二,建筑精致宏伟,粗犷壮丽。他之所以被人记住,除了名字优美,还因为这是历代汉皇临朝理政、杀伐决断之处。
成,杀,降,变,兴,颓,都在此处。
事实上自从陛下驾临上林苑后,便令他与韩嫣也随同离开了棠梨宫,紧接着他便有了自己的府邸,他既为太中大夫,身为天子近侍,陛下便令他在宫内行走,以尽快熟悉国家的典章礼法,他深知自己出身低微,读书不多,而长安城里又有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正等着看他出些个差错纰漏呢。
正惶恐窘迫,韩嫣却笑着给他指了个好地方,未央宫里的好地方虽多,兰台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里面的藏书多达万卷,多是极珍贵的历经秦皇焚书之后所留存的先民智慧,这些交织繁复的文字似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记载着流逝的曾辉煌而神秘的岁月,更重要的,它将告诉人们应怎样思考,以及智慧存在和运用的方式。
兰台隶属御史府,由御史中丞掌管,内置兰台令史,其间又有天子诏令、大臣上书、典章律令、山川图绘、财务簿计、乃至音律诗文民俗风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想到兰台令史,卫青心里一暖,微微笑了起来。
汉令史地位较低,多为丞相或三公属吏,位于掾史之下,秩一百或两百石,而兰台令史秩比六百石,虽然如此,令史却一向为士人不耻,韩嫣身为天下士人之首,对这个小老头却是毕恭毕敬,没有半丝轻狂神色,凡事必先向他请教问询,但他对韩嫣却并不算好,基本的礼节一毕,一句多余的话儿也没有,笑脸更是难得看见,韩嫣面上也不恼,依然保持着澹澹笑意,而他自打瞧见卫青的第一眼起,就显然要和蔼许多。
韩嫣在宫廷间长大,自幼浸淫其间,于百家杂学都有涉猎,他请令史多多指教,却只给卫青摆了张小几,自己却借着窗格透进的天光,到那墙角里斜倚着看书,姿态甚是疏懒顽诞,令史轻轻哼了一声,他只装作没听见。
卫青偷偷问过他一次,他只笑一笑道:“但凡好好的坐着,就一个字儿也念不进去了。”
两个月的时光,在阁内墨香与熏香交融的气息中,在日渐寒冷的冬日里,卫青与韩嫣的同窗之谊突飞猛进,而令史与韩嫣依然保持着这‘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怪异相处方式,既彬彬有礼又疏远冷落,令史对他见若不见,韩嫣却是一副清冷自傲的模样,也是不理不睬,直到一次契机的出现。
那次正是午后光景,令史与卫青闲聊了些当下的时局,建元革新惨败之后,权臣列侯依附于窦氏,继续左右着朝政走向,列侯羁留长安,拿着封疆的财权大肆挥霍,各式精美器皿玩物乃至美人武士奴仆亦大量涌向长安,粮食的压力日益加重,那长安街头的地面宛如鼓皮,震颤颤的散发着不安定的气息。
卫青不解,既然是沉疴弊病,早该一并剜除,否则便如身上长出的毒瘤,终致危及整个躯体,既然这样的举措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意义与价值,甚至南辕北辙,又何必容它苟延,时日一久,反而累及近旁的肌肤。
令史认真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道:“从前山里有一株古树,因为生得怪异奇丑,做房梁不可,做车辙不可,反而年经一年的存活下来,而乡里人家养的鸡鸭,倒是养得肥美可人,但哪一日便上了主人的餐桌,为此而丢了性命,又是为何?”
卫青思来想去,答不出话来。
韩嫣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也许毒瘤从前还是颗美人痣,只是时日一久,美人懒怠照料疏于防范,就越长越大,以至于成了现在的模样。”他轻哼了一声,探出头来笑道,“古树虽丑,还不至于危及山林,因此尚可忍耐,鸡鸭便如肌肤,既多且贱,杀戮不可使之断绝,反而愈发欣欣向荣,新皮生出,也许更加柔嫩。”
兰台令史与韩嫣对视半晌,齐齐大笑起来,笑意却既痛快又苦涩,卫青仔细听着他们打哑谜,却不明其意,他面皮又薄,只得自己慢慢揣摩,时日久了,也能渐渐明白过来,令史与韩嫣却就此和解,三人时常一同烫酒论道,各各不拘小节,甚是快意。
从前的极有限的生存方式与环境不能教给他的,这里却有指引的方向,不过他也要为此付出极艰辛的努力,最开始的时候简直可以用痛苦来形容,他已错过了承教的最佳时期了,那些构造复杂、奇形怪状的文字日日折磨着他的脑袋。但他依旧咬牙坚持着每日一笔一划的在沙上反反复复的写,每日数着数,直到将这些字都记住了,才肯离开兰台。
其间亦有气馁时,韩嫣敏于察言观色,寻了个空对他道:“再过了些时日,念书就成了种享受,这些文字都是先哲所做,已被反复咀嚼思考了千百次,因为竹简绢帛的有限,又历经了百余年的战乱,每一个字都恰如其分精妙绝伦,你愈是用心,愈会觉得其精深广博之处,足以令人敬重。”
卫青心内极相信他的话,又继续拿起了笔,每日依旧咬牙坚持,风雨无阻。
然而今日他却不是去往兰台的,而是陛下体恤卫夫人怀孕辛苦、思念家人,特命他前往陪伴,他在此处等待着,便有詹事前来为他领路,一路曲折蜿蜒,帷幔飘然瓦当齐整,螭吻坐守屋脊,甚是威严雄壮,宫人们躬身笼袖,不时从他身侧走过,那衣裾擦地,发出沙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