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的往前碾过,夜愈深愈凉,月儿一点点的攀着暗云的阶梯爬到顶高的地方,又缓缓的往下坠落,光芒如丝绸般一丝丝的剥离,逐渐黯然了下去,直到清晨的光将它浸满,渐次支离,于是一夜便即将逝去了。
雷被熬了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正微微打瞌睡,头一下下沉甸甸的向下坠,却忽然听见身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吃惊的望着她,睡意全消,不知该如何是好,似是秋凉冻得,刘陵浑身发抖,缓缓站起身,声音微哑的道:“咱们走吧,我想离这儿远远的。”
雷被点点头,两人便背向棠梨,沿着河岸一前一后的走着,他偶尔回眸,看见她倔强的唇抿紧,一张小脸上泪痕淡淡,心里不知怎的便似猫抓般难受,拳头攥得紧紧的,恨不得即刻便提剑前去好生教训那人一顿,问问他是如何的狠硬心肠,才舍得惹她伤心呢?但转念一想,她必又是舍不得的,他不敢再回头,只屏息侧耳,细细听着她的衣裾划过枯草时发出的沙沙声。
清晨的风是微冷的,除了些四季常青的树木依然翠绿,林里间杂着斑驳的黄叶红叶甚至枯叶,皆不自在的于那枝头小心翼翼的瑟缩着,生怕动一动便会坠落,而颜色却比盛夏时更加鲜艳明丽,层次渐染分明,而刘陵低着头,慢慢的走着,偶尔望向路旁怔然出神。
一株老树后传来一声极细小的声响,似是草叶被屐履踩折的声音,雷被立即警觉,刚顿住步伐,眼角余光只见一道寒芒微闪,从旁斜斜的刺向他的胸腹要害,剑势老辣凶狠,甚是刁钻,他浑身肌肉绷紧,迅速将刘陵拉到身后护住,随着转身的腰劲,长剑已猝然出鞘,那剑上清辉涌动,影如白鹤孤拔,而刘陵只觉裸露的肌肤上一阵清冷的刺灼感,便见一道疏朗弧线划过,耳畔剑鸣呼啸,双剑相交铿然,流光四逸之间胜负便分。
雷被好整以暇的将剑还鞘,刘陵秀眉微挑,他竟只用了一招便将来人折于剑下,不想这愣头青还是个剑道高手,再看向来人,竟是刘迁。
刘迁素来爱这样戏弄他人,只是从没从雷被手底讨过便宜,他一时气恼,向雷被极不屑的唾道:“呸!混小子!”
雷被默然垂头避过,他早已习惯刘迁素日的傲慢无礼,刘陵却看不过,冷笑道:“打不过便打不过,什么打紧的事,这般心胸气度,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刘迁哼了一声,将剑还入鞘,讥讽道:“阿姊确是心胸开阔,否则也不至于将寝榻让与了她人,不知那位隆虑公主生得是美是丑、是胖是瘦?较之平阳公主又如何?”
刘陵听了,只觉已被针刺透的心又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她咬住唇将头偏向一边,身子开始不可自抑的发抖,刘迁见戳到她的痛处,继续不紧不慢的笑吟吟的道:“当初我是如何说的?你偏不听,非要吃着亏了才知道后悔呢!即便那隆虑公主嫁了人又如何?大可以效仿馆陶长公主招些面首,那小子生得如此斯文俊俏......”
刘陵听他辱及韩嫣,面色一寒,冷道:“你敢再说一次?”
刘迁毫不示弱,硬声道:“我说便说了,你敢如何?说到底也是你不如人家的身份尊贵,你是胆怯了、害怕了!你若是敢,还会走么?”
刘陵几乎将一口雪齿咬碎,心里一时恨极了他,笼在长袖内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掐入了掌心,恨不得即刻便扑上去撕碎他的胸膛,瞧一瞧他究竟有没有心,他的心到底是不是红色的,可她的双足像被钉死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不知不觉已是满面泪水,眼前朦胧一片。
雷被听得他们讲着这些宫闱的私密丑闻,早已呆住了,乍见她泪光闪闪,加上方才的郁结,不由惊怒交迸,他本来性子冲淡温和与世无争,但不知怎的一旦事关刘陵就控制不住脾气,数年修为竟如冰雪见烈日般消融,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睛变作赤红,未及多想,突然拔剑便向刘迁攻去。
刘迁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半步,堪堪避过半寸,却被他剑锋裂缕,胸前浮起一丝血红,他怒不可遏,喝了一声,稳住下盘,当即拔剑相迎,他亦是痴迷剑道、自幼习武,虽不及雷被天生剑道奇才,但功底也算扎实,他臂力较他稍弱,但双手握剑相格,尚可勉力支撑,只是雷被剑带怒气,如流火陨石般喷薄坠落,招招精妙绝伦,铿铿铿几剑便将再刘迁逼退了几步,他下盘稳如古松之根,猛然出腿横扫,一击便将刘迁绊倒在地,剑尖正指着他的鼻尖。
刘迁怒急,挥剑拨开雷被长剑,自地上一跃而起,喝道:“你方才偷袭暗算,这次不能算数,咱们再来过!”
雷被收了剑,淡笑道:“好。”
刘陵嗤笑一下,只在一旁看着,并不阻拦。
刘迁瞪了她一眼,眸色一沉,抢先攻向雷被左肩,雷被一哂,矮身避过,一步错到刘迁右侧回肘击他肋下,他力道不大,但角度极刁,刘迁被这一撞,向前踉跄了几步,回眸恶狠狠的看着他,咬牙道:“不算!咱们再来!”说罢再度纵剑攻上。
雷被怒气一过,心里渐渐有些害怕起来,刘迁却是少年血勇,状如疯虎,招招式式都是拼命的斗法,如此一来,雷被倒有了几分分心,一分心便吃力起来,退开一步,余光所及,却是一旁刘陵漠不关心的神情,他心底一颤,灵台顿时清明,刚想撤剑收手,却不料刘迁正趁着他势弱而愈发凶狠,不知怎的,他手底一滑,只听一声裂帛之声,血腥味便逸散开来。
刘迁叫了一声,撤了剑往后仰倒,急忙按住血流如注的胳膊,剧痛如浪般袭来,他眉宇间一阵发麻,却仍死死的盯着他,不停喘息,雷被见了血,吓得怔怔的愣住,刘陵脸色一变,似又心慌心疼起弟弟来,几步走上前去,扬起皓腕便一掌打在雷被脸上,怒斥道:“你做什么?”
雷被身子一僵,他对着冰冷的剑犹可应对自如,但对着她,对着那一只弱质纤纤的玉掌,却不知躲避,生生的受了,便低下头,缓缓的撤去了手中的剑。刘陵忙将刘迁扶起来,温言道:“没事吧?”
刘迁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尘土,冷哼了一声,看着雷被脸色,他哪里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一把推开刘陵,怒瞪了她一眼,转头对着雷被怒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胜过你!”
雷被心里又羞又臊,又是懊恼失落,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失手伤了主人,而毫无疑问,在亲情血缘的牵绊面前,旁的一切皆细若尘埃不值一哂,倒显得是他多管闲事了。刘迁疼痛难忍,只想着赶快医治,怒气冲冲的独自走了,刘陵连唤了两声,他却连头也不回。
雷被正尴尬羞愧,进退不得,刘陵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长袖掩着樱口,乐极了似的浑身颤动,连连跺脚,她一时笑一时恼一时哭,如此喜怒无常,倒把雷被也弄糊涂了,却听她笑道:“你可瞧见他那丧气样儿了?你可算是帮我出了一口气呢!”
雷被小心翼翼的瞅着她,不敢随意说话,刘陵笑了一阵,歪着头第一次仔仔细细的打量他,好清和疏朗的眉宇,一双手掌温厚敦实骨节粗大,身量颀长挺拔,虽不及韩嫣俊美,但器宇轩昂,亦颇有男子气概,她想起韩嫣,又敛了笑意,重新换上了满不在乎的漠然神色。
或许男子就该如此,如松柏一般不畏雷电风雪,一怒便可拔剑相向将生死交付,这也许无关身份地位,只关乎他灵魂深处的坚硬与自持,刘陵心思一转,笑吟吟的道:“从今开始你可得小心了,我这个弟弟的性子我最清楚,可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非找你报仇不可。”
雷被见她如夏花初绽般明媚的笑颜,讷讷的道:“那......怎么办才好?”
“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听我的话,我保管你平平安安,他也寻不了你的错处。”刘陵负手而立,笑意极妩媚。
雷被心里大力一跳,跟着她?那就意味着,他随时都能看见她的身影,随时都可轻嗅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馨香,就像是一份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雷被连连点头:“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
刘陵一愣,慢慢笑道:“傻小子。”她眯着眼抬起头看看天色,那金灿灿的太阳正缓缓的向上爬,洒落一山莫测变幻的光影,风驱散了寒意,身上愈发暖热起来,看来秋风熏软起来也是毫不逊色于春的。雷被被她取笑,挠着头憨憨的笑,刘陵横了他一眼,瞧了瞧他的笑容,又回眸看了一眼山峦里掩映的檐角,轻叹了声:“别杵在那儿傻笑啦,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