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只点着一盏如豆小灯,偶尔烧得噼哱作响,昏黄而温暖的光照耀着方寸之地,映的两只碗里的酒光也是昏昏的,小几上一小碟儿花生米,红红的皮儿裹着饱实的白粒,满满当当的摆着。韩嫣趴在几案上盯着它们瞧,似要数清楚究竟有多少粒。
卫青伸过筷箸,韩嫣手疾眼快,‘啪’的一声把他打开,神神秘秘的道:“别动,等我数清楚。”
“占卜?”
“占卜。”
卫青半醉的斜睨着他,不以为是的推了推他的肩膀,笑道:“那也应该用蓍草,要不就用钱币,哪有人拿花生米占卜的?除非你问的是酒神。”
韩嫣笑起来,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你不懂,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卫青重复了一遍,似是十分认同的点点头,仰脖饮尽一碗酒,烈酒过喉如刀割火烫,滚汤一般的熨帖到肺腑深处,他瞅瞅空碗,又倒了些酒,笑道:“还没数清楚呢?”
“清楚了。”
韩嫣叹了口气,慢慢的挺起腰背,他的背脊好像松柏一样笔直。卫青看着他拿起筷箸,颇费力的夹起一粒花生米远远的抛出去,再放下筷箸舒了口气,笑道:“这下好了,扔了一粒,就变成双数了。”
“你占的什么?”卫青道。
韩嫣修长的指摩挲着碗边,低头抿了一口酒,便觉舌头一阵刺灼酥麻,倒像是初品丁香,那滋味引人沉迷,他回味了一阵,笑道:“女人。”
卫青的脸更红了,摇头道:“不能想,不能想。”
韩嫣大笑起来,两人又齐齐饮尽一碗酒,卫青道:“你不是和那位翁主......你们这般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有什么好想的?”
韩嫣不耐烦的摆摆手:“不提她,不提她,刚才那一位......你瞧见了?”
“瞧见了。”
“......原本我和她很是好的,不过那时王夫人,也就是如今的王太后,把她嫁给了隆虑侯陈蟜......”他哽咽了一下,笑道,“从她出嫁的那一日起,我就再不见她,直到后来听说她要离开长安城......那日我骑着马远远的跟着车队,也走了很远。”
卫青讷讷的看着他,好似清醒了一点,忽然觉得以前的认知全都轰隆隆的倒塌了,他使劲眨眨眼,难道面前坐着的不是韩王孙么?那油浇火烈的富贵,那世代簪缨、威严气派的门庭,原来人生不如意之事是不分贵贱,总是有的;原来他们身上有一部分这样的鲜活而相似,他看着韩嫣,似是在看着自己的影子。
“大人可是醉了?这样的事......”
韩嫣摇摇头,歪着头道:“从石玉阁那一日我就知道,你是足够硬气的人。”
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倒使卫青有些腼腆起来,憨憨的道:“是么?”
韩嫣忽然低声咒骂了一句,却是市井民间俚俗的罥语,十分粗鲁鄙陋,卫青吃了一惊,习惯了他的矜贵风雅,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的恣意无礼,一时倒觉得十分有趣,也开口说了句粗话,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甘示弱的一人一句,各样不堪的、恶毒的言语流水般的发泄出来,甚至自己都为此惊讶了起来,最后彼此竟笑作了一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卫青笑罢,再一次对他刮目相看。
韩嫣骄傲的笑起来:“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那可不见得......”卫青想了想,笑道,“你会牧羊么?”
韩嫣喝了口酒,听罢将碗重重的搁在案上,笑道:“怎么不会?我小时候就跟羊一块儿长大的!草原上的野狼凶恶得很,时时刻刻都得防着,还有暴风雪,一刮起来遮天蔽日,冻得人脚趾头都要掉了还不停,不过辛苦过了总有回报,有羊奶喝,还有大块大块的烤羊肉,滋滋的流着油,惹得人晚上觉也睡不好,就惦记着它。”
卫青惊诧的同时又对他亲近了几分,原来他并不是天生富贵、不懂人间疾苦的贵族公子,原来他也有这样为了一块肉睡不着觉的日子,只是......草原上?野狼?难道他是匈奴人不成,可他分明是韩王信的后代,又怎么会流落在草原上?
室内一时静默,关于各自的回忆纷至沓来,韩嫣被无尽的惆怅滋味缠绕逼迫着,连胸口也闷闷的疼痛,被酒气一激,更觉压抑憋闷得难受,他长叹了一声:“有时明明好好的,昨日还是好好的,一转眼就物是人非,全都变了。”
卫青却是明白这心情的,好似被命运狂暴的风浪吹折的桅杆,好似忽然被人敲断脊梁骨的硬汉,除了忍耐折磨人的痛苦,还要忍受没着没落、不辨方向的惊惶恐惧。
“......你知道淮南王刘安么?”
卫青点头,不就是那位喜欢掌掴的翁主的父亲么,天下诸侯王虽多,但听闻淮南王辞章风流,无疑是极出众的一位。
“他日前来了长安城,你猜猜他干了件什么事?”韩嫣的眼珠定定望着那逐渐微弱的火苗,出着神,唇色愈发苍白。
卫青预感不祥,若是淮南王不能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势必将祸及牵累韩嫣,他又一向狷介傲物,得罪的人恐怕不在少数,若是给人按上勾结诸侯王的罪名,只怕渭河水也洗不清这一身冤孽。
韩嫣见他神色,知道他已略明三分,笑意苦涩:“淮南王逢迎太皇太后早已不是秘密,知道她喜爱黄老之学,也许他自己也是喜欢的罢......那一部《淮南王书》倒是写的文采卓尔不流于俗,但野心也是昭然若揭的,这些本没什么新鲜,陛下能忍则忍,不提也罢,但今次他是当陛下聋了、瞎了,居然和太尉田蚡暗中来往,甚至相互勾结!”
卫青一字不落的听完,心内惊诧,此事非同小可,正值窦陈势压王田的风尖浪口上,淮南王竟然与田蚡勾结,那如此一来竟如釜底抽薪一般,陛下在朝中岂非全然孤立了?!
韩嫣眼神亮得近乎妖异,闪着一丝寒光,冷冷的嗤笑道:“田蚡那只老狐狸,他这是害怕了,在给自己留后路呢,不过他的账倒是算得不错,若是废立新君,倒想凭着这个躲避杀身之祸,真是痴心妄想!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之人,陛下如今虽还动不得田家,但迟早也得收拾了他。”
那可是陛下的亲舅舅!
卫青瞧着他面色冷厉决绝,背脊不自禁的冒起一股寒气,也许这就是政治,如此的冷酷绝情、不留余地,但若是陛下也这么收拾了淮南王,刘陵也被牵连其中,他还会是这样的神情么?他还能保持这种冷静么?又或者他所有的烦恼苦闷就都是源于此了!
也许他真的是醉了,这些话常人听了定然避之不及,卫青酒意顿消,出了一身薄薄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