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韩嫣停顿了片刻，缓缓走过去，笑道：“怎么，太中大夫还沉浸在方才同仇敌忾的气氛之中难以回神？”
卫青愣住，韩嫣为什么总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只是他今日难得的开心，自从那日离开石玉阁之后心内压抑的郁气全然一扫而空，对韩嫣话语里的轻讽也只一笑而过，不曾上心。
见他闷声不语，韩嫣摇摇头，叹道：“那气氛的确很迷人、很温暖，好像大家都紧紧的绑在一起，难舍难分，但是......”他抬起头，叹息似的，“日子还得慢慢的熬，还有许多难以预见的矛盾，太中大夫要早些清醒才是。”
卫青点点头，他说的有理，当那温暖褪去，还是有许多细致的琐碎的事情要做，要消磨掉有限的生命与精力，人永远不能直接去做最想要做的事。
两人不再言语，沉暗无边的夜色里，越聚越多的萤火虫正明明灭灭，挥霍着节令催逼下最末的光与热。夜风将韩嫣身上残留的酒意吹散，他忽然想起那张刘彻交给他的绢帛，低声道：“陛下最近很是心烦，他虽不希望窦氏擅权而宠信武安侯田蚡，可是武安侯也太过了些......倘若哪一日太皇太后不在了，只怕他也要成一患了。”
卫青皱眉，侧头看向韩嫣：“怎么讲？”
韩嫣不答，却笑道：“大人心里明白便是，许多事本不需要了解得通透，还有......一件喜事要告知大人，平阳公主前次入宫，亲自向陛下求了一门亲事。”
“亲事？”
“公主与卫夫人约定，倘若两人诞下一男一女，便结成儿女姻亲。”
他笑看着卫青，却见他面上殊无喜色，并未被这可能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反而有一种暗暗的忧郁与清醒，心里便暗赞了一声。
而卫青略踌躇，试探的问道：“卫夫人与平阳公主订下儿女之亲，此事陛下是否同意？”
倘若卫子夫生下男孩，平阳生下女儿，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韩嫣笑起来，他到底是没有看错人的。
“平阳公主曾向陛下禀明此事，陛下没说什么，但我倒可以推测一二，若卫夫人生下公主，平阳公主生下儿子，这桩婚事必成，倘若反过来，那就不见得了。”
以陛下如今的处境，他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这样强大的外家么？一旦不能为己所用，就成为了钳制与威胁。这正是陛下如今深恨的。强大的外戚成就了他的帝位，也成了他心头大患。既然如此，他必然不会允许自己的长子跟自己当年一般早早的就订下了亲，以致今后的局面难以掌控。
卫青盯着韩嫣似笑非笑的神色，倒有几分疑惑起来，他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还是即便是醉了，也能保持一份清醒自持？
韩嫣叹道：“这般月色，倘若辜负了，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卫青一笑，弯腰拿起一只足有小半个人高的酒壶来，道：“接着喝？”
韩嫣一闻得这酒香，只觉通体舒畅，成千上万的毛孔都张开了似的，满腹馋虫都被引逗得舞蹈起来，他一把拉过卫青，笑道：“知我者，仲卿也，寻个好地方，咱们接着喝。”
卫青不防他突然的亲厚举动，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同一轮月下，那溪边依然很是美的，秋意染得青草枯黄的耷拉着，怏怏的失了魂魄似的摆动，蝉虫们嗡嗡的轰鸣声都消退了，偶尔那么一两声声嘶力竭的响动，不再令人感到生机勃勃的快慰，却是单调渲染着凄凉的孤寂。
雷被从树上的藏身之处轻轻跃下，发出一声闷响，那溪边的身影毫无察觉的呆坐着，他小心翼翼的望着她的背影，喉头一阵干涩，淡淡的月华照在她身上，映着衣褶投下的一两弯纤细的暗影，肩头的弧线优雅美好，隐隐可见雪白的一截颈。
她看起来极不快乐，人不快乐的时候，全身的肢体关节便都不协调了似的，别扭的僵硬着，好似一放松下来，她就立刻要哭出来了一般，雷被不喜欢她这样。
他走进了，刘陵才猝然惊觉，回眸看向他，眼里的光芒一闪即暗，他察觉到她的失望，便停住了脚步，她看了他一眼，带着一丝倨傲的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雷被对着她时便觉心慌，好好的话也说不清，坑坑巴巴了一阵，只说了几个字：“怕......有狼。”
刘陵瞧着他的傻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回又觉索然无味，便继续转回头呆呆的静坐着。
雷被知道，当少女羞涩赧然的时候，她们就会对男子大声斥责或冷漠，亦或是骄傲的嘲弄，以此而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而她的高傲却是如此真实的刻在她抿紧的唇角，丝毫不加掩饰，不能令人生出旖旎的幻想，却能让人望而生畏。
但他并不怕她，身体里的渴望如此分明，他想得到她，得到这个骄傲的刘姓宗室女，想看一看她别样的或是温柔或是娇憨的神态，而这些全然因为身份与等级被隔绝在她那张高傲的面具之后了。
刘陵轻抚鬓发，喃喃的道：“他若是今夜不来，我就走。”
“去哪儿？”雷被问。
刘陵侧头望向他，颇有几分伤感的摇摇头：“不知道呢。”
于是他也坐下来，望着那一汪琥珀色的、沾着黑团的月儿，轻声问她：“他为什么不来呢？”
刘陵面色略苍白，越发显得两只眼儿极黑，泛着别样的妩媚，她怔怔的望着那溪水，问他：“我问你，若是有人欺瞒了你一件极要紧的事，你会怎么做？”
雷被想了想，回道：“也许......要看看那是什么人罢？若是恶意的欺瞒，我恨极了，定会杀了他，若没什么打紧的，那也就算了。”
“是么？”她微微笑道，“是很要紧的人......我可杀不了他，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心里难受罢了。”
想来必是那一日她夜闯上林苑要见的人了，既然费了心思见到了，为何又要走了呢？雷被不明白，定定的望着她。他真的不喜欢她难受的样子，因为他也跟着一同难受了起来，眼睛干涩得直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