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跟着节拍,也慢慢吟唱起来,眼里略带涩意。不止鹿,不止狼,不只为生存,也为尊严、为荣誉,男儿俯仰天地间,要为此而生,为此而死,为此而获得隆重的悲悯与敬意。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又似乎更加沉重,在这样的氛围里。原来,人生应不止有名利,不止有勾心斗角,还应有这样的情怀与抱负。
卫青看向陛下,此时的想法与方才又有不同,原来那帝王之剑虽残忍,亦有怜悯宽恕与慈恩,他渐渐明白了这些时日以来训练骑兵作战的意义所在,有时侯残忍是为了抵抗更大的残忍,当沉默的忍耐已付出了超出忍受的代价,他们是不惜断腕来换得后代的生存的。
他还记得山间流传的古老的故事,当处于弱者的鹿群到了走投无路的悬崖边的时候,它们将选择一长一幼一齐跳过悬崖,在半中央下坠的时候那小鹿将在母亲或是父亲的脊背上奋力一踩,借力跃到对面的安全之处,年长的鹿就这样一只只的疾速落入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
他低头饮尽漆碗中滋味醇美的烈酒,听着这首荡气回肠的曲子在殿内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最后余音袅袅,慢慢飘散。
夜深了,陛下离席后,众人微醺着,也三三两两的散去了。韩嫣有些醉了,也有些累了,酒气蒸熏得他一双漆黑的眼雾气迷蒙,使得他的淡漠与无动于衷都消退,变成了孩子气的委屈而脆弱的神情。他变得恣意而轻狂起来,揽过侍女纤弱的脖颈,慢悠悠的往外走去。
隆虑立在晚风里,倚着一株生长得极粗壮的老树,远远的看着韩嫣快一步慢一步散漫的走,盛夏的日光与林间的风将他打磨得粗糙了些,与几年前相比,少年的稚弱明显的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骄阳般的风华。即使是醉了,他也依然保持着风度,她不禁莞尔一笑,待走得近了,他却停住了,怔怔的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两人在秋风里微瑟,韩嫣清醒了几分,蓦地转头离开此地,隆虑紧走了几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不要怪我!”
韩嫣侧头望向她,目光木讷而淡,好似并不相识,又仿佛她是从遥远的封死的地方回生的人,而这种回生只是暂时的,这种处境终究是死而徒劳的。
两人僵持了片刻,韩嫣轻声道:“殿下。”
隆虑眼里含着一丝凄楚,她的脸色苍白,轻颦的远山眉明明白白的显现着,她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快意,然而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貌与常年养尊处优所养成的雍容。
她十分固执的道:“你不能怪我。”
她的神情与一般女孩子天真的撒娇耍赖别无二致,只是想要从严厉的兄长或父亲处蒙混过关,只是此刻韩嫣的心里,全然没有谅解或是久别重逢的心情,甚至除了厌倦,只有无穷的空虚与疲惫。
韩嫣淡声道:“长途跋涉,殿下应当早些歇息了。”
这是他的冷漠。隆虑太熟悉他的习惯,顷刻便读懂了他的神情,慢慢放开了他的衣袖,不再哀求,反而冷冷的、有几分负气的道:“我不过是来看一看故人,并不知道她在,也不知道你们......若是知道了,即便陛下拿刀子架着我的脖子,我也不会去的。”
她僵硬的将头扭到一旁,明明是他先变了心,却要自己如此低声下气的恳求,真不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韩嫣听了,面色明显的缓和了些,轻轻叹了口气,将隆虑的身子扳回来,勉强笑道:“方才是我不好,我心里堵得慌,难受得很。”
隆虑微笑起来,她知道他的性子,他总是这样心软多情的,不动情则已,一动便无法收拾;平素略优柔,而决绝时又倔强无比。那一年她被迫远嫁,他所有的难以忍耐的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她的心底是不甘的,于是此刻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昔,一双眼怏怏的朦胧着,那是他旧日曾极钟爱的慵懒神情,她这样望着他,仿佛两人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绿草萋萋的渭水河畔,以此勾起他心底尘封已久的甜蜜回忆。
她坚信本没有什么情与惑是能够长久的,尤其是当人们处于权势所能波及和控制之地,在脆而薄的夹缝里生存的爱情尤其纤弱,宛如坟墓上闪过的青白的火,生于骷髅,死于一刹。
韩嫣的面上却浮起一丝明了而讥讽的笑意,她的眼一如既往的美丽,只是内里的光芒枯竭了,如一口干枯了的泉,他的心内突然明白过来:他们就是这样了,永远也就是这样了。
隆虑突然有些恨起他这样无动于衷的冷漠来,脸上因羞愤而微红,当她觉得连这样立着都有几分困难时,却听他轻声道:“殿下近日可好?”
原来他还是不能完全放下的。
隆虑低下头:“不好,我一点也不好,我不喜欢隆虑,也不喜欢隆虑侯,而且那里的水土让人难受,最初几个月里什么也吃不进,吃了便要吐出来。”她有几分软弱而依恋的拉过他的衣袖,轻声道,“咱们许久未见了,你陪陪我可好?我实在是孤独得很。”
他点点头,两人沿着长廊慢慢的走,隆虑忽然笑道:“方才陛下说的,太傅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惹得我也好奇了。”
原来方才她也在宫内,韩嫣没有看她,淡淡的道:“没什么有趣的,只是讲了一回白登之围罢了。”
他的回答还是不咸不淡的,隆虑静默了一阵,似是想到了件有趣的事,笑道:“我还记得当年读书的时候,你每每必要背错一两句,太傅打手心的时候总是你挨得更多些,但其实你是背得出的,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对不对?”
他唇角含了丝笑意,只听着隆虑在身侧低低的温言笑语而不再说话,走过了这道长廊,只见清冷的霜色月华铺满了屋瓦,坠在青石板上、坠在汉白玉上,银质的光芒静谧无声的栖息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寒鸦的粗嘎。
隆虑已经发现他的心不在焉,两人一时都有几分尴尬的沉默,远远的瞧见一个极瘦的人正在栏边立着,那人侧头看向他们,也是一愣,隆虑低下头,面色微微发红,转身飞快的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