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残阳,像是天与地的伤口般,绯红的色泽不断的从薄纱似的云团里渗透出来,那金芒也似乎不再有夏时的质地,变得虚浮而软弱,照射在赤裸肌肤上的燥热极有限的停留在表层,似在叹息着:夏已逝去,夏果真已逝去了。所有的光与热都是属于这凉薄的秋的,所有的哀顽与凄艳都是属于这秋的凉薄的,那瑟瑟的风将树林拥入怀中,吹得草色也笼上了一层枯意,绿意已不再甜腻。只是无人为夏折一支霸陵柳,吟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而与长安告别。
韩嫣负手而立,在长长的复道上彳亍,他记得曾说过,在未央宫的夜色时,那复道下方烟雾迷蒙的黑暗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此刻斜阳下的棠梨宫却有一丝淡淡的伤感的美,宛如一张时日已久、字污绳断的竹简,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令人不忍卒读。
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知道她会走的,但真的明了离开的含义,又觉得莫名的不解,离开不是水远山长,不是来去绝踪,而是两心相隔无寄,空余怅然失落。她的走就像她来时一般,仿佛清风一缕飒然,寂静无声。但她还是那个任性纵情的小姑娘,很显然是发了脾气的,一架烛台翻倒在地,那玉梳也粉身碎骨的躺在墙角,仿佛很是委屈的零落了,他静静的坐在榻边,指下的丝帛触手生温,精致的花纹似是委顿的花朵,惶惶然的扭曲着,似也在怀疑着:难道这几日的温存絮语,只是一场梦么?
他不知道隆虑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不再关心,也许只是凭着情人间敏锐的直觉,也足以令如此聪慧骄傲又脆弱自卑的她尝到苦涩滋味,她是生了他的气了,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和余地,而他失落的同时,心里亦有潜藏的怒气,就如刘彻所言,她没有给予他应有占有的全部爱意与忠诚,她有一部分的心始终徘徊在他所不知道的危险境地里,若即若离,充满了不可信任的狐疑。哪怕是在他最动情的时刻,她也从未真正的相信过他。
这滋味令人沮丧,被刺激的雄性的自尊迅速化为一场持久而寡淡的负气,他的心一下子空落落了,曾被她的温热密密实实的填满的心,仿佛经历了一场黯然无声的震荡,抖落了一层不可追述的爱恋中的情怀,像那柄玉梳一般,分崩离析散落得粉碎。
门外有人轻声叩门,韩嫣一惊,却听那人道:“大人,太中大夫回来了,陛下下令在棠梨宫设宴,大人......”
韩嫣面色淡然,起身将衣衫整理妥当,推开门走出去,门外月华如霜,原来此时天色已暗,远远的只见正殿里灯影煌煌,而钟声鼓韵厚重,棠梨宫里难得的鼎沸。
“咱们过去瞧瞧,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
卫青回到棠梨宫时,李当户与公孙敖都已归来,时间上是稍稍慢了,只是若比起逐鹿之数,却是卫青远超了二三十头之多,李当户参见过陛下,沉默的在一旁饮酒,公孙敖却是步子轻快,走过卫青身边时轻轻的给了他一拳,低笑道:“真有你的!”说罢便坐在一旁,开始大快朵颐。
炭火炙烤的新鲜鹿肉配上满满一缸的宫内御酒,席间觥筹交错,殿上歌舞不歇,数名美貌的宫女侍立一旁,再加上陛下毫不吝惜的赏金,诸位将士只觉数日辛苦郁气都被兴奋满足取代而一扫而空。
韩嫣路上已知今次比试结果,看来胜负已明了,已无需再挂虑卫青的处境了。他静静的穿堂而过,不动声色的跪坐在陛下左手边,刘彻淡淡一笑,立时便有宫女寺人为他添上了鹿肉美酒,他启箸略尝了一口,茫然不觉滋味如何,便放下了筷。
刘彻静静看向众人,过了片刻,方才侧头问道:“韩嫣,你还记得咱们在太子学舍时,太傅给咱们讲的故事么?”
“臣记得。”韩嫣略躬身。
太傅曾给他们讲过许多许多的故事,只是韩嫣十分笃定他指的是哪一个,好似他随时都知刘彻心里在想什么。刘彻瞧着他沉暗无光的低垂的眸子,低声道:“农夫日日在田埂间荷锄,妇人天天纺纱织布,连天神也要各司其职,不敢怠惰,如此天地才得以运转,宇宙才得以永恒。”
韩嫣的笑意只浮于表面,他侧头看向刘彻通透而坚定的神情,不由轻叹,他总是胸襟宽广而意志强悍的,自己却一向是被动的被人们拖着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刘陵使他又一次坠入情爱,刘彻却在用少时的梦想诱惑着他:男儿恣意驰骋的疆场绝不仅仅只是卧着女人的床榻,而是去到那万里之外,与称雄草原的匈奴人一决雌雄,让剑戟饱饮鲜血以报六十余年边民之仇。
韩嫣喉头微微哽咽,望向刘彻期待的目光,淡淡一笑,拂袖起身。
正酒光潋滟的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此刻的安静倒似已有了许久的铺垫。韩嫣走到偌大前殿的中央,歌声停歇,舞伎退下,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只觉眼前这男子长袖曳地,生得当真清华无匹,容貌稀世,只是唇角有几分乌青血痕,却将刚与柔、清与浊、傲岸与谦卑、残忍与悲悯,果决与优柔,都奇异的糅合在他的身上,倒似看不清他本来的面目了。
韩嫣慢声道:“诸位可知,如今汉民心头之患,来自何方?”
殿内沉默了一瞬,便有人道:“北方!”
韩嫣目光沉静悠远,望向殿外,朗声道:“孝文皇帝前元三年,匈奴背弃和亲之约,率数万大军侵占河南地,继而进袭上郡,一路掠杀汉民,威胁长安;前元十四年冬,匈奴老上单于率十四万大军,攻入北地郡,进占朝那、萧关、彭阳、并烧毁秦宫,一直杀掠抵达雍县、甘泉,距长安仅两百里;后元六年冬,匈奴再次背弃和亲,三万骑兵入上郡,三万骑兵入云中,一路烧杀,惨不忍睹,再次逼近长安城----这只是近几十年的事,还有更远之事,在此就不提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努力控制之后的颤抖。
殿内肃穆无声。
这寥寥数语中,浸透了多少战火烽烟,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北地边民的血泪。
战争是人间从未止歇的集体狂欢,弱者被碾压、粉碎,弃于污泥之中,无人问津,当强者变弱,便又是一次碾压、粉碎......倘若人们哪一日,都没有了家国,没有了乡情,没有了荣誉,没有了廉耻,成了那飘来荡去的野鬼,也许就不会再争夺,也许就不会再仇恨。
那时,就变成了野狼与鹿的搏斗,为了生存与利益,狼死后,身体腐烂,也许又变成了鹿,当鹿死去,肉体化为尘沙,也许又变成了狼,于是相互撕咬,犄角互顶,肠穿肚破,于是再一次轮回,如此永无休止。可惜这里的人们有家有国,对故土有最深切的感情,视荣誉高于生命,粗犷质朴的本性令他们还拥有着活生生的灵魂。
他们不能忍耐,忍耐敌人对同袍的蹂躏,他们不能装作没有看见、没有看见那弱女子的眼泪、老人干枯的手指,而为牺牲者订上可耻的美名,继续麻木的生活。
往日风情万种的棠梨宫里,有人低声唱起了战场上的战歌。渐渐的,大家都应声而和,那是一首传唱已久的歌谣,这歌声曾回荡在数万汉军的胸膛里,带着一个民族最深处的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