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
众人等待已久,此刻猝然听得卫青下令,一百余骑瞬间散开,做成布袋口状,两翼形成合围,那渡河之物果然正是大批鹿群,想是被河对岸苏建的三十余骑惊吓驱赶,乱跑乱窜不辨方向,甫一渡河便冲进了众骑士的包围之中!鹿矫健灵敏,事关性命之事,哪肯轻易受降,只见一头体格雄健的鹿发出呼喝之声,奋起四蹄越众鹿而出,瞬间改变了鹿群方向!
卫青见势一振马缰,向那缺口堵去,苏建也随后渡河而来,一百八十余骑口中呼啸,拿长戟马鞭驱逐,成功将鹿群团团围住。
众人待命,卫青眉间微蹙,猛然扬鞭下令:“杀!”
军令一下,立时鲜血飞溅哀嚎声起,这些山间的灵畜避无可避,有的颈项里插进铁戟,有的已倒在一旁,在血腥气息里抽搐挣扎,河边青青草瞬间被染浸的通红,泥土也被践踏挣踹得稀烂,卫青立在一旁看着,恍惚中似是回到了数年前腊月的山间,漫天都是飞雪,满世界都是一片晶莹雪白,河面结了冰,连远处的树梢屋檐都悬着冰凌,整座山只有些隐隐透出的疏疏落落的枯木色,幼年时的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四野一片肃杀寒冷。
真正到了屠戮的时刻,他握鞭的手逐渐变冷,眼睛闭上一刻,再睁眼时,却见一只野狼正趁着场景混乱,小心翼翼的向一只幼鹿扑去,那幼鹿的母亲想来已死在剑戟之下,卫青眸光转厉,扬弓引箭,石火电光之间已射中了那狼的颈背,野狼哀哀的嗷呜一声,踉跄的带着伤向山林深处跑去。
苏建清点了被捉住或被杀死的鹿数,兴冲冲的向卫青笑道:“大人!一共九十五只!”
卫青淡淡点头,心里泛起一丝涩意,鹿即软弱者,被人杀是杀,被狼杀亦是杀,自己又何必再多此一举,以屠夫的姿态矫揉造作、惺惺作态?望着这些兴高采烈的年轻军士,他忽然明白,也许对于摆在面前的路,这样的杀戮与鲜血才只是刚刚开始。
小屋外,近侍与宫女们各个惴惴不安的静立,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
黑暗里,只有如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声。
韩嫣靠着墙壁上静坐,一条腿蜷曲着,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慢慢平复了心跳,奇怪的是,心内竟觉十分的踏实没有一丝惧意,一双清冷眸子沉静的盯着对面的人,而刘彻竟慢慢的笑了起来,这笑意说不出的疏朗豁达,不仅没有怒气,还有一丝似是成功激怒了韩嫣的狡黠。
“她回来了。”
韩嫣呼吸一滞,哑声道:“谁?”
刘彻轻轻笑了一声:“那要看你此刻想到了谁。”他略有些得意的摇摇头,笑道,“她现在正在你的房间里,我只想问问你,你到底想见哪一个?”
隆虑......隆虑竟和刘陵在一起?!
韩嫣有些惊恐的睁大双眼,全身僵冷,不敢置信的死死盯着那声音的来源处,他,他竟真的这般残忍,真的要生生将自己仅有的一切毁得支离破碎,否则便不会甘心么?
他不敢问她为何突然回到长安,也不敢问她为何会来到上林苑,一种孩子气的绝望神情久违的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知道,从刘陵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与刘陵之间的某一部分、比如信任、比如平静,已经变得残破,并且永不可能再复原。
韩嫣的声音冷静而虚浮,似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的质问:“究竟为何如此?陛下如此花费心思,让臣心内不安。”
刘彻眉头皱起,他的反应却不是预想中的更加狂怒,而是骤然平息了下来,仿佛蜗牛般,又缩回了那个无动于衷的、麻木而脆弱的壳里,将自己的一部分冰冻封存,只余刻薄无情的理智,刘彻太熟悉他这样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了几分快意,终于没有人能够彻底拥有韩嫣,不管是隆虑还是刘陵,她们对他的支配都极有限。
事实上他们才是一类人,有一样的自私孤独,刘彻习惯了将他拖进自己的孤独里,共同分担一些无法承受的压力,而绝不能容忍他的自由,何况他的自由还为自己的统治带来了威胁。
刘彻站起身,猝然推开门,抽出一卷绢帛,扔在韩嫣面前,冷冷的道:“自己看吧。”
韩嫣侧过头躲避强光刺目,捡起地上的东西低头看过一遍,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许久之后,他将自己的头沉入膝部,窝在胸前,紧紧的闭上了眼,喃喃的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刘彻扣上门,声音极淡漠:“她有一个这样的父王,就是她的错,任谁也改变不了她父亲的野心,这种野心已经对我造成了威胁,他的迎合媚上、在长安城里的左右逢源、甚至结交朝廷大臣,都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他似是怜悯的看着韩嫣,柔声道,“你怎么知道她在你身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万一是利用你在为她的父亲刺探......”
“够了!”韩嫣忍无可忍,低声道,“她绝不会如此!”
刘彻笑道:“是吗?即便她不是为此,难道她不知道淮南王和他的太子的野心?她明知你的职责是守卫宫禁、守护汉廷的君主,她有跟你提及过、哪怕是只言片语?如果没有,怎么算是对你、对于爱情的忠诚?”
韩嫣哑然,抬眸望向刘彻,眼里微微迷蒙,又一次染上了哀恳。
“这间屋子......这间屋子里的秘密,你可曾对她提起过?”刘彻继续逼迫似的问。
韩嫣摇摇头,两人默然相对半晌,刘彻沉默的伸手拉起韩嫣,神色轻快起来:“你到我身边来,有多少年了?怕是有......十三四年了罢,只怕比我与那些刘姓的堂兄弟在一块的时日还要长些。”
韩嫣静静的看着他,像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眸光里的哀恳愈发浓重。
“......我给你足够的时间思考,希望你能好好的想清楚,如果你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将承诺前嫌不计,倘若你......那我们从此只好为敌了。”他凤眼生寒,恍惚又回到了偷偷出宫到石玉阁中那一日的闲适神情,极自信而狷介,“你知道与我为敌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