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棠梨宫里骤然变得兵荒马乱了似的，只听人声脚步声混杂一处，吵得刘陵再难安寝，手指轻抚还存留着几丝暖意的榻，只得懒懒的起身，不敢开门，只将窗推开一条细缝往外看去，一望之下不由皱眉，怎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瞧他们的衣冠礼数，应当都是从未央宫中来的，难道竟是陛下亲临？
想来韩嫣是一早就知道陛下将要出行狩猎的，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他为何不事先告诉自己呢？一念未完，只听门吱嘎一声开了，便迎入满室灿烂朝阳，灰尘静谧的舞动起来，逆光中只见几丝烫金反光烧灼眼眸，刘陵扬袖一避，门被轻轻阖上，再看向来人，却是位做宫妆的贵族女子，累累乌发如螺，莹白脸颊上两窝秋鸿，泛着澹澹清灵温柔，姿态娴雅端庄，方才烫着刘陵眼眸的，便是她于乌发上斜飞的、状如蝴蝶的鎏金饰物。
此人刘陵却是识得的，正是当今王太后的三女儿、刘彻的阿姊隆虑公主，当年王夫人与馆陶长公主联姻，先将三女儿嫁与了陈家二公子陈蟜，才有了刘彻‘金屋藏娇’的稳定基石，正值先帝欲重新治理历经战火的隆虑，便将陈蟜封在隆虑为侯，汉公主以夫家封地为名，从此便称隆虑公主，离开长安城远赴隆虑，这些年来她偏安一方，一向甚少过问内宫之事。
刘陵款款行礼：“隆虑公主。”
隆虑眸光流转，浅浅一笑：“许久未见，陵翁主更见韵致。”她微微挪动身体，在这间屋子里转了转，轻轻抚了抚雕花的木质屏风，目光便落在了铜镜前，匆匆几步衣裾翩然，伸手拿起那放在桌上的玉梳，眼内似有泪光，叹息的道：“他竟还留着呢。”
刘陵睁大双眼盯着眼前这极美的女子，一个念头宛如毒蛇钻入脑海，竟控制不住的向后退了半步，她......她？！
还是这间窗格从内封死的房间。
门已轻轻掩上，掩去了最后一丝光明，寂静的黑暗令人温钝麻木，恍惚似是回到了童稚之时，总是带着一丝任性，藏在一方孤独的、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以躲避大人们无处不在的算计与精明，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走出了这个狭窄的空间，融入了同样的、充满了权术与阴谋的洪流之中，甚至带着甘之如饴的欣然，早已遗忘了幼时的反抗与坚持。
韩嫣脊背挺直，静静的跪在黑暗里。
刘彻并不看他，缓缓的走到角落，弯腰打开木箱看了一眼，回眸笑道：“果然你是送出去了。”
他轻哼了一声，重重扣上箱子，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韩嫣心里一跳，身子略微僵硬，黑暗里只有他一双眸子微闪清芒，即便心知希望渺茫，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一丝哀恳不甘：“陛下！”
刘彻默然盯着他僵硬挺直的脊背，右手握拳，带着一直压抑的怒火，猛的全然压向他的肩膀，韩嫣只觉背上传来一阵疼痛，咬牙忍住，身子向前弯了一下，又即刻挺直，刘彻连挥几拳，压低了声音怒喝：“你敢！你敢背叛我！”
韩嫣一动不动的受着，待他的怒气稍稍平复下来，回眸微冷的道：“我没有！”
刘彻微微喘气，在一旁敛衽坐下，眯起眼盯着他，冷笑道：“你没有？！我让你在上林苑里监军，你在做什么？你屋子里藏着的女人是谁以为我不知道么？”他挥袖向窗外一指，怒道，“那是淮南王的女儿，是诸侯王的女儿！她的祖先因叛乱而亡！天底下的女人、长安城里的女人、甚至是我掖庭里的女人，任你喜欢谁我都可以拱手相赠，为什么偏偏是她？！你让我如何再度相信你？”
韩嫣脖颈一硬，冷道：“生在公侯世家不是她的错。”
刘彻怒到极处，反而轻轻笑道：“对！不是她的错，是你的错！”他面上发烫，逼近他，控制不住的话语如箭镞激射喷涌，“......你算什么？不过是韩颓当的一个庶出的孙子，仗着祖宗的荫蔽跻身世家大族，你又有什么资格娶她？”
被狠狠刺伤了似的，韩嫣浑身发起抖来，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死死的咬着牙控制自己的怒意，声音夹着一丝冰冷的颤抖：“我是没有资格，所以当年我便错了一次，如今只是不想再错第二次罢了！贵为天子又如何？一样踏着亲人的尸骨、靠葬送女人的幸福来换......”他顿了一下，冷笑道，“陛下知道我说的是谁，除了历朝送到万里关外的宗室女子，还有......”他急促的喘息了一下，眉宇闪过一丝伤痛，闭目停了下来。
似是爆发前的酝酿，黑暗里一时沉默了下来，只听得到刘彻愈发粗重、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从前没有，以后更不可能有，他死死的盯着面前貌似恭谨内里却桀骜不驯的男子，他以为他是谁？不过是从三四岁起便进宫陪伴自己的玩伴，不过是曾天真的陷入一段爱情，又残忍的为了自己的帝王之路无疾而终罢了，从那之后阿姊远赴隆虑逃离长安，而他却将自己紧紧收拢，一心从政，奋不顾身的投入了阴谋的漩涡。
他以为自己似是亏欠了他，便该对他予取予求、忍耐他的无礼傲慢？一丝愧疚没有使他平息怒火，反而是火上浇油，所有的情绪凝结到了一处在胸膛里冲撞，使得他失了理智，宛如雄狮般猛的向韩嫣扑去。
韩嫣一愣，只觉一股大力压得腰肢欲向后折断，一股剧痛自肩部传来，他立即不甘示弱的还击，却不是比武式的拳脚，而是小兽般的撕扯扭打，全无章法，韩嫣本来臂力极强，但心里仍有一丝清醒，不敢使全力，只是勉力抵抗，可惜小腹一连挨了几拳，疼痛之下也红了眼，当下回肘反击。
刘彻猝不及防，胸口挨了一下，吃痛闷哼，不由怒喝道：“你敢！”